作者:Uin
今天,她穿了条绿色无袖长裙,头?戴遮阳宽檐帽,微微压低,遮住眉眼,手里拿了只黑色小包,揣得鼓鼓。
戚凤阳停留在一副画前,足足驻足十多分钟。
这是她很久之前画的风景画,遗留在曾经所居住过的那?间公寓。
“阿阳。”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神思从画中抽离,心?中一梗,平定片刻后,转身与来人打?招呼:“少爷。”
虽只有一个陌生的侧影,李香庭也一眼认出人来,他走近,看着她浓艳的脸,鲜红的嘴巴比画上的颜料还要鲜艳:“好?久不见。”
“是,你还好?吗?”
“我很好?,最近有点忙,一直没找你,你怎么样??”
“挺好?,充实,开心?。”
李香庭注视着她黯淡的双眸,一点也看不出开心?:“你现?在住哪里?”
“和邬小姐合租。”
他点点头?,放下?心?来:“你的很多画留在家里,我就?帮你填好?信息挂了上来,有个收藏家一直想买,我一直没联系上你,也不好?擅自做主卖掉。”
“有人喜欢就?卖掉吧。”戚凤阳再次看向墙上装裱好?的画,“谢谢你,把我这粗俗之物放在这里。”
“别那?么说,画的很好?,你是与众不同的,相信我。”
“嗯,我会坚持下?去的,感谢你带我走上这条道路。”
“这是我的荣幸。”
戚凤阳从小包里拿出一叠法?币:“我身上只带了这些,先还给你,最近攒了不少,过几天再给你送过去。”
“不用。”李香庭了解她的决心?,“等我帮你把画卖完吧,应该能卖不少钱,到时候差的你再补上,好?吗?”
戚凤阳点点头?。
“那?我带你逛逛。”
“已经看完了,少爷忙吧,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戚凤阳朝他点了个头?,从身旁走过。
李香庭立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戚凤阳打?扮成这样?要去做什么?苦恼、心?疼、愧疚……更多的,是悲哀。可即便物是人非,在自己?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美好?的、富有才华的姑娘。
李香庭转身看过去,人已经离开了,他追出去,立于人流如织的街道,看到戚凤阳已经坐上黄包车。
“阿阳——”
车没有停下?。
李香庭也叫上一辆,跟了过去。
戚凤阳停在了花阶门?口,李香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包车还没完全停下?,他便跳车追过去,拉住戚凤阳:“你来这干什么?”
她被吓得一愣,随即语气平和地说:“我在这工作。”
“做什么?”
“舞女,少爷放心?,我不会自轻自贱,只跳舞。”
“我可以?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不麻烦了。”
“有很多薪水还不错的,我们慢慢找。”
“不用少爷再为我费心?,你也说过,我现?在是自由身,我想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戚凤阳拉开他的手,“人多眼杂,少爷自重,回画展去吧。”
戚凤阳走了进去,留他杵在门?口。
忽然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后肩,李香庭回头?看,竟是邬长筠。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喝酒。”
杜召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天不见人影。邬长筠被糟心?的导演为难一天,本就?身心?俱疲,想起被爽约的事更不爽,干脆自己?出去散散心?。
她到侧边的台子坐着,点了瓶洋酒,见李香庭一直四处张望,给他倒上一杯:“目前她在这里跳舞,前半场跳群舞,后半场接个人伴舞,现?在应该在后台化妆换衣服,喝两?杯,看看再说吧。”
“她不适合做这个。”
“你怎么知道不适合?”邬长筠背靠沙发,放松地坐着,晃晃手中的酒杯,“花阶相对别的夜总会来说算正经的,没有你想像中那?些腌臜事。就?算是泥潭,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在其?中呢?或许她很享受目前的状态。你是佛祖吗?整天救苦救难?贫民窟的人这么多,你怎么不挨个去拯救?”
李香庭不说话?了,一口灌下?一杯酒。
“慢点喝,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去。”邬长筠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一下?,“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我还是劝你趁早断掉的好?,以?免日后被你父亲知道,自己?遭殃不说,还牵连了别人。”
话?语间,音乐变换,舞女相继登场。
邬长筠扫过去一眼:“喏,她出来了。”
李香庭抬头?看过去,一排女孩穿着同样?的衣服,发饰、妆容、身型都大差不差,以?至于李香庭第一眼没辨认出哪个是戚凤阳,顺着挨个看过去,才找到她的位置。
此刻,戚凤阳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身穿黑色小洋装、网袜、高跟鞋,同舞伴们做着整齐的动作。
转圈、扭腰、高抬腿……
李香庭立马低下?头?,他并不觉得这是不堪的,每一个行业都值得被尊重,只是回想起往日重重,心?生悲痛:“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还在家里做佣人,不用经历那?些苦厄。”
“你不该这么想,没有那?些苦难,也还会有别的,只不过方式不同。”邬长筠望着舞台上一排美丽的女人,给自己?杯中加了两?块冰,“你也是出于好?心?,存善念者何错之有?只能怪那?些吃人的人。”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什么。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很多事情没法?用道理讲,法?律也保护不了所有人,强权和绝对的资本面前,我们都是蝼蚁。”
“是啊。”李香庭苦笑两?声,拿起酒杯,“来。”
邬长筠与他碰杯。
跳了几场后,台上换歌女独唱。
舞女们回后台换衣服出来,迎客人跳舞。
李香庭正喝着,抬眸间见一个男人朝戚凤阳伸出手,两?人说了几句话?,牵着手往舞池去了。
“别担心?,她比你想像中坚强,也成长了很多,不再是曾经那?个连句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了。”邬长筠见他一直盯着戚凤阳,忽然转移话?题,“看窗户边穿格子衬衫的那?个男人。”
李香庭看过去:“怎么了?”
“一看就?是吸多了,虽然鸦片禁止,但还是有不少人私下?贩卖。”
“是啊。”李香庭又一声叹息,“这种谋财害命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邬长筠睨向他,缓缓晃着酒杯,听似不经意地问:“那?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与这个有染呢?”
“我爸爸虽然犯下?很多错,但在生意上还是很干净的。”
看来,这傻哥哥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家老子做的龌龊事,她追问下?去:“万一呢?”
“那?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不会大义灭亲吧?”邬长筠瞧着他低垂的眼眸,“贩卖鸦片,可是死罪。”
李香庭沉默了。
邬长筠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本来靠近这个纯良无害的哥哥,只是想利用利用,可接触下?来,越发有些于心?不忍。
长得叫人不忍心?伤害,也是一种能力。
邬长筠喝完杯中酒,说道:“你会错意了,我说的有染是指的月姨娘,上次你妹妹生日,看她那?个状态有点严重,最近怎么样??”
“听说戒掉了,但是身体好?像又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挺难得,这玩意可不好?戒。”她看向戚凤阳,此刻又换了个舞伴,这位西装革履的,瞧上去有点实力。
李香庭也望过去:“她们是怎么赚钱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邬长筠后背离开沙发,跷腿弓腰坐着,“看那?个红裙子对面的男人,手里拿着的东西。”
“嗯,是什么?我看到好?几个人都有。”
“舞票,花阶的舞票是一块钱一本,共两?张。想邀请舞女跳舞,就?给舞票,通常是一张,也有大方的,多给几张、几十张。”
李香庭懂了:“代替钱的流通工具。”
“对,负责管理舞女的叫舞女大班,舞女收到舞票后,要跟舞厅和舞女大班分别拆账,最终一张舞票到手只有两?三角钱。一支舞短的三分钟,长的有五六分钟,要是生意好?,一晚上不停,能赚好?几块钱。陪的客人酒水钱花的多,还另有抽成,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大头?是舞客给的小费,在这里又叫“夹心?饼干”或者“雨夹雪”,就?是将钞票叠小,偷偷塞在舞票里,给中意的舞女。”
“为什么要偷偷?”
“舞厅不允许给现?钞的行为,损害分成呀。”
“如果被发现?呢?”
“那?就?不知道了,应该会有所处罚。”她继续介绍,“花阶算是高档的,来玩的多数还是富家子弟,遇到阔绰的,一晚上赚个几百也不是不可能。”
李香庭略感震惊:“这么多。”
“我说的是阔绰的,一般条件不错的舞女一个月就?赚个两?三百块。”
“也很高了,我在学校的工资也就?三百多。”
“所以?啊,这是除了卖身以?外?,来钱最快的方式,很多有正经工作的,下?了班都来做舞女赚外?快。但也有很多入不敷出的,像那?个穿深蓝色旗袍的,从我们进来她就?一直坐在那?,这种被戏称作“汤圆舞女”,各方面条件一般,没生意。行行都有高低,那?些当红的舞女时常引富豪一掷千金,出来跳两?场,赶上普通人一年薪水,连和舞厅的分成都能得到七八成。当然,她们都是有些实力在身的,除了漂亮,身段好?,跳得好?,还会很多别的技能,琴棋书画、打?球游泳、会的越多越好?。有没有听过段文丽?”
“没有。”
“今年的舞后,从前做演员,后改行做的舞女,赚得盆满钵满。”邬长筠被认了出来,有个影迷过来要签名,她接下?来,快速写完,同人喝了杯酒,等人离开,继续与李香庭说:“戚凤阳现?在才开始,没坐冷板凳就?不错了,她漂亮,身段好?,就?是年纪小了点,还有些没长开,如果一直在这行混,性子再改改,还是有前景的。你看她的恰恰恰,哪有新?人几天能跳这么好?的,这姑娘天赋异禀。”
“那?会不会有手脚不规矩的?”
“当然有,但大多都是正经客人,真想摸摸这里,捏捏那?里,就?花钱买钟,把她那?个时间段都包下?来,摸腰有摸腰的价,摸大腿有摸大腿的价,懂吗?”邬长筠瞧他那?纯粹的眼神,“再干净的场所,也有不干净的勾当,有些舞女是可以?带出去的,买张“带出票”,出去吃饭、看电影、睡觉,做到什么地步,全看舞女意愿,你在巴黎没去过舞厅吗?那?里舞厅是怎么个算法??”
“没这么复杂,我去酒馆多,也没怎么去过舞厅。”李香庭看向舞池中的戚凤阳,扭动着身子,还会与舞伴谈笑几句,她真的……变了好?多,“我相信她,不会做出格的事。”
“要不要去和她跳一支?”
“现?在还能买到舞票吗?”
“不能,要提前买。”
“算了,下?次吧。”
邬长筠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帮你换两?张来。”
“怎么换?”
“我要是明天上了报纸,你得欠我个大人情。”说着她就?往舞池走去,正好?,冰放多了,身子凉,活动活动暖暖身。
李香庭的视线追过去,邬长筠还没进人群,顿时被三四个男人邀请。
她选中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