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免不了
“你好像喝酒了?”
“没呢,我刚刚喝的是胖大海菊花茶,保护嗓子的。”
原来还是个养生朋克。
放下电话,银霁看着墙上的挂钟,心情很复杂。她也是上头了,才会拐来一个说不上多熟悉的老姐,等着跟她共同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午夜旅行。
第100章 夜行记 中
没错,银霁白长这么大,还从没在十一点之后出过家门;就是吃夜宵,也要赶最早的一班子。家人都觉得,太危险了!奋发上进又普通的早鸟是要被过深的夜色吞噬的!就像惫懒堕落又怪异的夜猫子会被过曝的晨光所吞噬。
生活好像渐渐失去了掌控,这样才更有趣不是么。
暴躁老姐还真是字面意思骑摩托来的——她的座驾并不是银霁想象中的小电驴,而是货真价实的、引擎声比较扰民的重型机车,经常出现在一些古惑仔题材电影中……等等,A市交规似乎不欢迎这种摩托车上街吧?黑夜给了夜猫子一些特权也说不定。
这女将扔来一个头盔:“走,带你去兜风!”
银霁拘谨地跨坐上去:“别耽误太久,干正事要紧。”
暴躁老姐拧着车把启动,排气管喷出磅礴的烟尘:“我知道!你不要说话,当心灌一肚子风!”
对乘客是这么说的,司机师傅仗着自己是个铁肺,一路上叭叭个不停:“老子的腰你随便抱,别人排几辈子队都轮不上号,便宜你了哇哈哈!——你胆子不小啊,说出来就出来,不怕我把你拐到哪儿卖了换猫粮吗?你这么个小身板也换不到几斤猫粮就是了,啧,我亏了!”
穿过几条街,行人越少,暴躁老姐飙得越快。躲避着飞舞的闷青色头发的抽打,银霁都怀疑余弦是不是付了她一笔佣金,艰难抬起头,从缝隙中看到漆黑的建筑物滑翔在靛蓝色的天幕上,把残影拖曳成奇形怪状的、不存在的面,这些面连绵不绝,没被任何醒着的人工光线割成碎片。白天时,有上升的气作为掩盖,这座她生活了十几年都看不真切的城市,还不会展现出这副张牙舞爪的面貌。
多么浪漫的体验——如果前面换个人的话。
她们要去的方向并不是领养中心。十分钟后,暴躁老姐停在了一家鱼蛙火锅店,去后厨点完餐,端着两碗鱼汤走出来:“你先暖和暖和。”
即将冻成冰雕的银霁哆哆嗦嗦续了一口命:“就简单说两句,不用吃这么好吧?”
“我饿了,你随意。”
“……”不行,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你坐过来,我从头开始跟你讲。”
“好啊。张经理的朋友圈咋了,不就发了张海报么?”
“你还记得他胳膊上的冻伤吗?我觉得是他开发这些新品时导致的。”
“说明他很勤勉?”
“说明他准备好了作案工具。”
“等会等会,”暴躁老姐放下汤碗,“怎么就说到作案了,他到底想干嘛?”
“你说过我们要学会把人往坏了想,已知张经理不想和眉毛分手,眉毛选择和他冷战,两边都陷入了僵局。分手没有冷静期,既然不是法律上的关系,谁都无权干涉一方退出的自由,所以张经理很清楚眉毛的离开是无法避免的,即便她受到道德谴责,即便血本无归。张经理花钱又出力,看似赢面很大,实际上,法律再怎么向着账目上支出更多的那一方,没有那张结婚证,他顶多能把花出去的钱收回来,失去眉毛的结局却是无法改变的——除非眉毛也失去了所有的筹码。随着冷战战线的拉长,张经理总会想到这一步。”
“房子都放弃了,她还能有什么筹码?”
“在我们的视角里没有,站在张经理的立场来看就不一定了。你猜猜看,他为什么不想分手?”
“他——他是真爱?”
“真爱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在对方唯一的房产证上加自己的名字?”
“这我哪知道啊,你刚刚还说原因不重要!”
“是眉毛想分手的原因不重要,分手的结果才重要;而我们一直没盘清楚张经理不愿分手的原因,反倒把它放在了结果的位置上。眉毛的难处就在于,她已经说得上梭哈了,却还是不能以玩家身份离开赌桌,因为她本身就是筹码的一部分。”
想到自己最开始是怎么看待韩笑的,银霁推己及人:明明尚未建立起情感关系,占有欲已经开始作祟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可世人总爱把感情放在过高的位置,给它太多话语权,用以解释一切异状,却忽视了人性中无法宣之于众的黑暗欲望——很多时候,这才是人们走上歧途的原动力。
“还记得你之前怎么说的吗?我有一个猜想:这两人的感情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不对等关系确实存在,但世界上并不是每一种价值都摆在明面上,所有的不对等之下都暗藏着平衡,没了这个平衡,付出的落差太大,就会变成梗在心里的一根刺,使得两个人的关系不能长远,哪有这么多傻子,是吧?目前来看,张经理的付出已经打破了这个平衡,眉毛作为付出少的一方想要离开,可能也是怕进一步被套牢。在此基础上,张经理依然不放手,说明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认为他的付出尚在“平衡”的范围内,在他眼里,把眉毛留在身边的价值高于一切;另一种可能,是他眼看着投入的成本石沉大海,一时收不回来,就动了绕过法律限制的心思,干点不太妙的事,让失去掌控的人也不好过,就算最后还是得抛售这支股票,至少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我们的误区是把第一种可能性无限放大了,但你觉不觉得,第二种才像一个生意人会有的想法?”
“不是,我被你绕晕了,说了半天,眉毛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无论哪种情况,这个筹码都是张经理最看重的、是他没有的、是金钱买不到的、是眉毛一开始就能心安理得接受奉献的底气——”
“脸。”暴躁老姐和银霁异口同声地点出答案。
“还以为你想说户口呢……啊,你觉得张经理想让她毁容?”暴躁老姐一激灵,“不至于吧——但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我就是顺着这些奇怪之处胡乱猜测一下,万一让我猜中了,明天的试吃会就是作案时间。”
“不会吧!我看他不是邀请了很多人吗,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这不是自爆嘛!”
“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下动手效果才好,方便伪装成意外事故。”
“他是想用这些点心冻伤眉毛的脸?点心而已,杀伤力有那么大?”
“当然有,用液氮就好。”银霁调出海报给暴躁老姐看,“比方说,你看这个‘火山熔岩冰弹’——拿干冰或液氮制造冰火交织的噱头,这个招数在食品行业老早就有了,刚上市那年发生过一些意外,此后正经企业都不太敢用,勋冠饼屋开发的冰淇淋系列也只是用到薄荷,说明烘焙界非常在意食品安全问题。既然张经理敢亮出这招,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提前做好了防护措施,从而放松警惕。这个张经理想要出人头地,就不得不冒些风险;或者我们可以觉得,因为一些注定收不回的潜在成本,赌徒如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宁愿赔上自己的前程,也要亲眼看到不听话的女友在试吃点心时,‘不小心’吃到注了太多液氮的那一款,再‘不小心’接触到脸,从此失去唯一的筹码。自那以后,就算他失去了这张千金不换的脸,起码不会‘便宜了别人’。”
“不想便宜了别人——你说得太对了,他们真会这么想!”暴躁老姐像是被戳中痛处,气愤地一挥手,差点掀翻服务员端来的锅子,“哎哟,你先放这儿,我自己点火——这张经理可真会装蒜!看着像是个完全没脾气的,谁知包藏这种祸心……我去,为了害人,宁愿冻伤自己做实验,太变态了!还以为他是为了工作牺牲呢!尼玛,这么一看外地男也值得警惕啊,像他这种狗东西,比真正的土匪破坏性不大得多!”
“‘看着像没脾气’也是一种精神操控术,你知道煤气灯效应吗?顶级高手不单单控制一个人,还会把她身边所有人全都给洗脑,自己在外装出一副情绪稳定的样子,搞得真正的受害者四面楚歌千夫所指,眉毛的父母就是典例。”
“卧槽,要不是咱俩本质是坏女人,差点被他忽悠得一起骂眉毛不识好歹了!这还能忍?气死我了,要不,你现在就去眉毛那儿把她保护起来,我带人杀到张经理家里,看这个斑马日的还敢不敢造次……不对,这都火烧眉毛了,我们得报警啊!不抓起来,留着他去祸害更多人吗?”
银霁感到一阵神经痛,无法判断暴躁老姐究竟是社会还是单纯:“火烧不到眉毛,我已经提醒过她别去参加试吃会了,而且我都说了,刚才那些全是猜测,我们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都没有,要怎么和警察说?无论如何,顶多只能这么未雨绸缪一下子,再往深了走就是越界了。”
当然,如果试吃会的顺利举办确实能够暴露出什么,她再动手也不迟。
暴躁老姐不服气,夺过银霁的手机,放大那张云雾缭绕的海报,戳着屏幕上“永恒的夏季,留住你的心”这句标语,大哕特哕:“这个算不算证据?不瞒你说,我看到之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行,刚好刑警支队就在附近,来都来了,试试看吧,万一呢!”
“这是你想试就能试的吗?你就不怕人家把我俩一脚踹出来?”银霁夹了块牛蛙腿在她碗里,“不是饿了吗你,快吃蛙蛙,蛙蛙就是太爱蹦跶,才会英年早逝的。”
“我还有个屁的胃口!走走走,老子非去不可,说不定碰到了通皮的警察,会给眉毛调取一下人身保护令什么的。”
“我们国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
“要是警察里面有眉毛的人脉呢,那我们不是来着了!”
“当着包青天的面走后门啊你!”而且说句不好听的,银霁觉得警察里有张经理的人脉可能性还更大。
暴躁老姐眼见劝服不得,当即丢下火锅,一把揪住银霁的后衣领把她拖出店外,文的武的一块来,还学着她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你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你先放开我!”
“报警又不用花钱。”
银霁头都大了:“我替值夜班的人民警察谢谢你八辈祖宗。”
【作者有话要说】
*2022年,为保护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及亲属,最高法已经发布了人身安全保护令的司法解释。
第101章 夜行记 下
刑警支队有多近银霁不知道,暴躁老姐没管摩托,照直步行过去,说明这家鱼蛙火锅店是很安全的,对食客和老板皆是如此。
“我们要去的是刑警支队,不是普通派出所。”打不过只好加入,银霁转换角色,劝着暴躁老姐:“你最好收敛点,要是他们当场击毙你,我可不负责收尸。”
“子弹很便宜吗,干嘛浪费在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身上?”
也对,好公民做过最孬的事可能就是深夜用管制交通工具载着女高中生轧马路,论迹不论心,跟她一比,某个在逃故意伤害犯才需要心虚。
走进支队威严的大门,前厅有一男一女两个接警员。暴躁老姐像点菜一样敲敲桌子:“喂,我要报案,叫你们领导出来!”
心虚的银霁赶忙上前拽她胳膊,向接警员们赔笑道:“我们发现了一点危害人身安全的异常状况,应该向谁报告?”
女接警员见怪不怪地拿出报案登记表,指导暴躁老姐在哪填什么,男接警员端了两杯热水过来,瞧见那只载着五个耳钉的左耳,朝身后的走廊看一眼,眉头蹙了起来。
“‘怀疑朋友要被男人毁容’……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说——”
“案情还没发生?”
“是没发生,但明天绝对会发生!”暴躁老姐扯了银霁一把,“快,你来跟她讲!”
银霁无奈地说:“算了吧,没有证据根本不会立案。”
女接警员狐疑地看着她们:“你们发现了什么异常状况?”
“这个……说来话长,而且全都是口头推测,也未必是真的……不然下次再……姐,咱们还是走吧!”
暴躁老姐也不看什么场合,劈头骂道:“你怂什么?你就这点本事?有什么都跟警察同志讲出来,剩下的交给他们来判断就是,人家专业还是你专业?”
……原来她偶尔也会讲两句好听的话。
“指望不上你,一边待着去。我来说吧。”暴躁老姐靠住前台微微俯身,从远处看,这姿势仿佛是在调戏接警员,值得一发子弹,“是这样的,我朋友最近想跟她男朋友分手,男的不让,她把自家房子都过户给男的了,对方还不死心,你猜怎么着!那男已经到了失心疯的地步,准备用……干冰还是液氮什么的,把她的脸给毁了!趁他还没动手,你们得赶紧把他关起来!”
女接警员接过报案表,在上面写写画画,听到她惊心动魄的描述,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末了只是问了句:“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当然能,两个人的电话我都有!”
“是男方亲口承认他要动手的?他威胁你们了?还是你们掌握了什么确凿证据?”
“没有没有,全部都是这个人顺着网线推理出来的。”暴躁老姐指了指身后的银霁,露出谜样的骄傲神情,“她就是女版福尔摩斯,读的还是重点高中,你们要相信她!”
银霁躲开她指向的那个点,连连摆手:“不是什么推理,只是一种最坏的打算,说白了全都是捕风捉影,不一定真的会发生……”
“银霁??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公公嗓在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暌违已久的尤扬出现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空中,正瞪大了眼睛往这边看。他搀着一个额头上贴了块纱布的男孩,两人身上的铆钉元素多得扎眼睛,就是躺在地上碰个瓷,也得贴人家的轮胎钱。
“你为什么也在这?”
“看不出来吗,为了这个傻逼啊!”尤扬抓着那个傻了吧唧的男孩使劲晃给她看,完全不顾对方死活。
银霁正想着怎么解释,一旁暴躁老姐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耶诶,矫情鬼?!你们不去‘老船工’,跑这来干嘛?”
“老子都躺到床上了,接到电话还不是屁滚尿流赶过去了,吼你妹!这不有人闹事吗,把小田脑袋砸成这样,你都不来关心一下?”
“我看看。”暴躁老姐上前,扳着那小田的脑袋仔细查看,“没事吧你?可别给人砸成弱智了啊,下周音乐节的编曲还靠你呢!到底哪个狗鸡巴干的?”
“还不是那群老熟人,跑了,没逮住。”尤扬愤恨地一抹脸,要不是在刑警支队,可能就要往地上啐一口了,“也怪他自己,别人说什么忍着就是了,非要冲到台下跟人干架——哎等会,你们两个该不会是一起来的吧?”
暴躁老姐瞥了银霁一眼:“哦,这我妹,找她出来办点事。别打岔,一下跑了两个人,演出怎么办?”
“你是怎么把人拐到这来的!”尤扬丢开小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把银霁拉到自己身边护住,咬牙切齿地告诫她,“我同你讲,千万别信这个坏女人的鬼话,她要是找你做担保人,你就一脚踹开她!”
“怎么还提这茬?解释过一千遍了,那都是误会!”暴躁老姐看着像要打人,在那之前她还有槽要吐,“A市就这么小吗?你俩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就是我内初中同学,跟你提过好多次,还记得吗?”
暴躁老姐望着顶灯回忆了一番,一拍后脑勺:“哦,中二病少女!”
尤扬等不及她想明白,率先把银霁拉到门口:“别管她了,你明天还上学,走,我送你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