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 第23章

作者:北倾 标签: 现代言情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平静。她低头盯着脚尖,认真地绕开了每一个水坑。

  这些天,了致生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和连吟枝的结局是已经注定了的,婚姻失败导致的财产划分他也并无所谓,唯一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就只有了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沟通,是坦诚布公,还是捏造一些善意的谎言。

  了了像是琉璃,他若是掌握不好火候,就会一不小心把她烫碎。而修补她,是他最最最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

  从了致生口中听到这些,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松了一口气,也是真的。被连吟枝疯狂掌控的这些年,了了就像被囚在鸟笼中的垂尾鹦鹉,连尾巴稍稍扬起都不被允许。

  连吟枝不仅希望她听话,像鹦鹉一样只会学舌,并不需要有自己的理解和意识。她还希望她是鹦鹉里最漂亮的,在该展示的时候艳惊四座,不要特立独行,也不要违抗她的旨意。

  有的时候,了了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连吟枝的玩偶,给予她生命,只是拥有这个玩偶最基础的货币。

  “我没有关系。”她一脚踢碎水坑,看着水花四溅,抬起头冲了致生笑了笑:“学校可以寄宿,半个月才放一次假。你可以把我寄托在老师家,现在很多父母没空照顾孩子都会这么做。”

  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也不用寄宿在老师家,家里的电器我都会用。你是要在这继续待三年也好,待六年也罢,都不影响。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了致生没听出她语气中有赌气或者不情愿的情绪,仿佛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没掺杂一点水分。

  这样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并且,因为这个答案不在他的预设中,令他在此刻有些茫然与无措,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了致生才问:“我们要离婚,你没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吗?”

  了了摇了摇头:“你和我妈分开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离不离婚的也没什么差别吧。”她语气闷闷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默认你们早就离婚了,只是怕我接受不了才故意瞒着。”

  了致生哑口无言。

  他握着了了的手缓缓收紧,“那以后跟爸爸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愿意啊。”了了没有犹豫,仰头看着他,满眼星星:“那我以后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师父啦?”

  了致生嘴角抽搐了一下,难得不想理她。

  了了见他被自己气到,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手往他宽厚的掌心里塞了塞:“爸爸,我只是你的孩子,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不应该被我拖累。如果能给我选择,我也希望是自己决定我的人生,不是谁强加给我的,也不是谁为了我好非要替我选择。”

  她小大人似的,振振有词:“我不会因为你和我妈离婚,就觉得自己比一般的小孩要缺些什么。我们各自克服一下各自的困难,就这样吧。”

  了致生被她逗笑,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老子还没小子想得明白。”

  两人已经走入了宿舍,宿舍的隔音不好,在走廊里就能听见两侧房屋内的喧嚷和说话声,父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了致生要和连吟枝离婚的事,就这么排上了议程。但眼下,更紧迫的,是如何解决送了了回去上学的事。

  了了来时,是连吟枝送她到京栖的机场,由机组人员陪送到目的地后,交到了致生的手中,再由了致生亲自带着,到达基地。

  本来回程也是这么个流程,但现在连吟枝撒手不管了,光把了了送回京栖还不成。她上学接送,以及日常生活都需要有监护人照顾。而了致生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除了致生外,没人能够照顾了了。

  了了对了致生近在眼前的窘迫充耳不闻,她没问过他要怎么安排自己,她如常地在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去王塔看书。

  不料,她刚到王塔,便见裴河宴眉心紧锁地坐在悬窗旁的地板上,往书架外一本本搬书。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怎么了?”

  “书淋湿了。”他回头看了眼了了,十分顺手地差使道:“帮我把这一排书架里的书都搬出来检查一下。”

  了了答应了一声,搬了个蒲团席地坐下后,就开始帮忙:“是因为昨天那场大雨吗?可是书架怎么会淋湿啊。”

  昨天傍晚的那一场雨,下了一整夜。稀罕到整个基地里的人都纷纷凑到楼道里,打牌聚乐,再呷呷闲谈。直到夜半三更,才慢慢散了。

  “顶楼的木板漏水了。”小师父拧着眉,声音疲倦:“我抢修了一晚上,但没留意雨水漏到了房间里。”

  他往自己头顶上的那块天花板指了指:“你看,木板还是湿的。”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截横木梁比四周的木板颜色都要更深一些,此刻还有水滴断断续续地往书架上滴水。

  偏偏这个房间里的书架又差不多与天花板齐高,水滴顺着书架里层密封的木板往下渗水,一旦遭遇年久失修的部位,很快就浸润了一片。

  了了探手进去,书架底部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书遭了殃。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傍晚。

  了了回去吃了个饭,和了致生约好了来接她回宿舍的时间后,趁着天色尚亮,又回到了王塔帮忙。

  这里的藏书大部分都是裴河宴的私人收藏,另一小部分则是从他皈依的寺庙藏经阁里搬来的。据说他的师父过云大师,这次离开修复基地,就是回去发物流了……

  也不知道这是小师父说来逗她玩的,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她是信了。

  了了回来时,裴河宴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屋内没有灯,只燃了几根照明用的蜡烛。而了了的位置旁,则特殊一些,摆了一个镂空雕刻的银质烛台。烛台上还罩了个小巧精致的灯罩,以防误触时烫伤。

  她“咦”了声,几乎快趴到了地板上去看这个精巧的烛台:“好漂亮啊,我都没见过哎!”

  裴河宴正将被雨水打湿的书,一一翻开,摊在木板上晾干。

  闻言,他往了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烛台是扶摇直上的比翼鸟形状,鸟身体型修长纤细,羽毛是仿古时候的点翠工艺做的孔雀毛,宝蓝色的羽身富贵又华彩,骄奢逼人,着实好看。

  而烛托是比翼鸟的头部做的,它的眼睛是由一颗火彩极艳的宝石镶嵌而成,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光线下,宝石的切面不同折射出的火彩也完全不同,那流光潋滟,灼灼耀眼的美丽简直呼之欲出。

  更精巧的还是烛台的托面,鸟喙叼着蜡烛,外头罩着灯网,不论远看近看都如一只神鸟衔着宝珠,在幽暗的大同世界,风驰电掣。

  了了忍住了伸手去摸鸟翅膀的冲动,转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裴河宴:“这是奖励我的吗?”

  她的眼神太喜悦,太直接,有那么一瞬间,裴河宴觉得她的眼睛比那颗镶嵌在烛托上的宝石还要更耀眼一些。

  他移开目光,继续摊晾书本:“你不是对大雍的历史很感兴趣?”

  了了更惊叹了:“这是拂宴法师用过的?”

  她伸出手,双手十指展开,虚拢在灯罩上烤火。这个动作,在炎热的沙漠中,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却难得有些风趣。

  裴河宴笑了一声,有些不理解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拂宴法师是出家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么华贵奢侈的烛台?”

  了了显然也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地“哦”了一声。

  裴河宴解释道:“这是固伦昭和公主的遗物,公主最喜欢金银玉石,凡是她所用的物品,都是珠光宝气的。”

  了了羡慕极了:“不愧是公主。”

  她喜欢这个烛台,也不在乎它是不是小师父的奖赏了。每次搬动挪用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磕碰着了一角。

  “我爸本来是想来帮忙的,但他晚上要去做心理咨询,已经和心理医生约好了时间,不好放人家鸽子。”了了把干了一些的书挪到角落里,空出的位置,她铺上过期的报纸,把书晾在了风口。

  今晚气温凉爽,是沙漠里难得的好天气。

  “心理咨询?”裴河宴疑惑。

  他最近都在135号洞窟修复四面毗卢观音像,与了致生的工作交集几乎约等于没有,并不知道基地最近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是啊。上回遇到沙尘暴,他和老魏叔叔们不是走丢了吗,所以安排了心理医生来给他们做心理疏导。”她说完,顿了一下。

  其实有一件挺搞笑的事,只是不太适合拿出来跟小师父闲说。

  她在照顾了致生的尊严和逗小师父开心的选择中艰难搏斗了一会,黯然叹了口气:她还得在老了手下讨生活呢,还是暂且忍忍吧。

  她在这剧烈的思想斗争,一天一夜未睡的裴河宴在昏暗的烛光下,困意汹涌,昏昏欲睡。

  他屈肘撑住书堆,支着头,就这么低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一道雀跃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小师父,你睡着了吗?”

  “真的睡着了吧?”

  这两句话落,他鼻尖和耳朵似有蚊虫轻轻撩动,扰他清梦。

  他不悦地蹙了蹙眉,懒得躲避。

  那蚊虫识趣,不一会儿就扑翅离开。可女孩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听不见我可就说了啊。”

  “老了一开始还装作不屑,说他才不需要心理医生做什么疏导。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背着我打电话,跟心理医生约了时间要咨询离婚后怎么带孩子。”

  她笑了两声,又唧唧呱呱地说起别的:“我最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隔壁的床板摇得嘎吱嘎吱的,老了每次一听见就催我赶紧睡觉,打量我不懂呢。”

  裴河宴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睁开眼,在对面了了震惊到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这是什么能跟别人乱说的事吗?”

第二十三章

  了了吃痛,捂住额头。

  她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是不敢相信小师父这么清风霁月的人也会装睡,想质问他,可又不敢,那手指头刚伸出去指了他一下立刻怂怂地收了回来:“我明明问了你好几遍,你要是没睡着,你倒是说一声啊……”

  她揉着额头,尴尬到满肚子气。

  而且,就算是没睡着,这种时候也不应该醒过来啊!

  她倒是忘了要检讨一下自己的得意忘形,往后坐回蒲团上,胡乱地捡起一本书,假装忙碌。

  裴河宴还是头一回看见她恼羞成怒,可醒都醒了,该说的还得说:“了先生并不多加干涉你,他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乖乖照做就是。”

  “你怎么和老了沆瀣一气!”了了更恼了,手里的报纸折得哗啦作响。可即使如此,她对待书本时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显然是把那一天他长篇大论,讲述氏族和拂宴法师在修复经书上的不易给听进去了。知道这些书都珍贵无比,饱含心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用来泄愤和轻怠。

  他心念一缓,瞬间没了要和她继续理论的念头:“沆瀣一气指的是臭味相投的人互相勾结。”

  岂料,裴河宴的话刚开了个头,了了就目光犀利地看了过来,那表情大有“想吵架是吧,来啊”的架势。

  惹不起,实在是惹不起。

  他立刻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大道理,自嘲道:“你说的对,我和了先生都爱香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臭味相投。”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她:“了先生要离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师父鸣金收兵,了了自然也偃旗息鼓。

  她单手托着书,抽了两张干燥的纸巾垫入潮湿的书页中,以加速纸张的洇干:“就这两天。”话落,似乎是觉得自己描述得不够严谨,她沉吟了一会,详细地补充道:“其实在更早之前,他们两就已经分居了。我妈一直想离婚,但老了不同意,一来一去的本来就剩得不多的感情全耗没了。”

  有几张书页浸了水,不太好分开。她鼓起嘴,往纸张的缝隙里吹了两口气,边小心地分开它们,边继续说:“现在老了终于同意了,接下来肯定就得走流程办手续了。”

  她看着像是完全没受大人们婚变的影响,这会还有闲心开玩笑:“小师父,你说这算不算家逢巨变啊?我奶奶说,人一旦要经历大事情大起伏,那就说明这个人是快要交好运了。再不济,也是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该和之前做个告别了。”

  裴河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印象中,他听到过的最大烦恼,不是师兄的“我这次回家我妈又哭哭啼啼地劝我还俗,我不还她就要死给我看”,就是师弟的“师父又罚我收稻谷,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佛像塑得和你一样好啊”。

  还从来没遇到过“我今年十三,我爸妈要离婚了”这类情感问题。

  并且,因为分辨不出了了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他

  一时之间还拿捏不准说话的尺度。如果劝她宽心,她若在意父母离婚,肯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如果鼓励她勇于争取,回头了先生找上门来,他又得无偿带小孩……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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