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 第72章

作者:北倾 标签: 现代言情

  事虽然不是大事,但以他们过来人的角度看。像了了这样资质优秀的年轻画师,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画做代表作后,如果能继续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画续篇,那无疑是踩了青云梯。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那都是无法估量的。

  过云自然是不屑拿这等小事去威胁裴河宴的,他光是养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养着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艺术届站稳一席之地,单单是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还。他又何苦着象于这些小事,劳心神不说还有损福报。

  退一万步来说,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殃及旁人。

  过云修行了数十年,心境与眼界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有钻营的小辈,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点了点头,在山道尽头停下。

  觉悟还替他愁着呢,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三米远才发现裴河宴没跟上来。他转身看着站在山阶处不走了的裴河宴,颇为费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么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问:“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他那不可思议的语气瞬间让觉悟醒悟过来,他猛的一拍光溜溜的脑门,夹着尾巴就出来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没那么急,我改天再来吧。”

  他经过裴河宴身边时,停都没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溜着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头目送时,正好看见觉悟疑惑地用拍过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么尺寸的动作做完后,他不敢置信地比划了两下,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裴河宴笑了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上下都没个正形。他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楼,收整了一下情绪,抬步迈入。

  过云今天没打坐也没诵经,而是在拓香。

  这和他刚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样, 只不过他今天来得早, 过云的香道才刚刚开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开的空白时间里,他从几个储放着茶叶的将军罐里挑出待煮的茶叶,舀出备用。

  水开后,他烫过盏便下了茶叶。一注水后,茶叶醒开,浓郁的茶香味几乎盖过了过云手中的香粉。

  过云抬眼,瞥向裴河宴。

  这一眼犹如释放了信号,裴河宴将泡好的茶端至他面前时,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双手端持,等着过云来接。

  过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了过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应当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个弟子。”

  过云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总共也就两个。

  大徒弟寿数短,与他作伴不过五年,便匆匆离世。他伤心了一阵,自此不愿收徒,宁愿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养在梵音寺,他实在看不得一六岁小儿在群房内无依无靠,这才顶着压力,将他抱养到自己膝下,悉心教养。

  裴河宴六岁已经记事,自然知道。但过云这么问,定然是还有话要说。他便只颔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对你,都是出于自愿,如今也不会挟恩图报,非让你应允我什么,这有违吾佛之道,也有悖于我从小对你的教导。”过云放下茶杯,继续用香押将香灰铺平:“但我实话实说,你确实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莫名的,让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压,惭愧不已。

  过云对裴河宴算是寓教于乐,虽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小河宴时期的他。

  “你当初刚被裴家抱来梵音寺时,我是最反对的。你肯定也疑惑我为什么还没见过你,就对你如此生厌,甚至不惜和圆川师兄大吵一架。”过云垂下眼,押香的动作虽慢却稳:“裴家老太太是个善人,哪怕她做主遗弃了你,我仍是如此觉得。”

  因为即便是善人,也并非全善。人这一生,数十年的光阴,总会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传承数百年,仍遵祖训供养梵音寺,家族底蕴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当年出了些问题,不得已令你母亲高嫁,来换取家族前途。我抱有侥幸,想着寺里推脱,你没准还能有一丝转机。起码留在裴家,你还算有个健全的家庭,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养在寺庙,那便是天生地养,孤儿一个。”

  “我知道。”裴河宴望着他,低声说:“我都知道。”

  哪怕一开始他不知原由,可在过云身边二十多年,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他刚还说觉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他与过云不也一样吗?过云以为自己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他的人生,他也以为退出了了的生活便可以更改她的轨迹。到最后才发现,都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是我令您失望了。”他语气低沉,饱含歉意。

  过云嘴上虽然说着对他失望,可内心却是极为赞赏他的。了了的事不算第一次了,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南啻分别时。

  他得知裴河宴将佛骨念珠送给了了时,便知道,了了对裴河宴而言是不一样的。

  了了第一次寄信来时,过云就在裴河宴身侧,他亲眼看着他收到信像是从泥封的躯壳中苏醒,变得鲜活生动。即使知道这样很扫兴,他当时仍是点了一句:“不想承受的重量,拿起容易,卸下却难。”

  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叹了口气,既叹命运造化,又叹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舍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托。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舍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舍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舍。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托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回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袅袅,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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