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六棠
林聪把糖装兜里,学物理老师顾凡的语气说?:“全能天才?凤毛麟角,缺科天才?比比皆是,我们把这些天才?聚在?一起,将他们打造成一个木桶,这样的话,咱们国家得出现多少个全能天才?呀。”
孔国贤被他骄傲的神采震住了。
“小家伙在?学我的物理老师。”林北低头抬手拨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脸蛋。
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不仅能复述这么拗口?的话,还能复制神采,而且口?齿清晰,不禁让他想到他家小孩和他一般大的时候,娘喊成良,吃喊成次,孔国贤复杂极了。
“孔主任,我们在?丽皇大饭店等你。”林北牵着林聪离开,余好好朝孔国贤还有其他人点头,快走两步牵林聪另一只手,两人十?分默契蜷手臂,林聪蜷腿,小小的身体离地,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
离开街道办事处,林北带他俩去看电影。
到了电影院,余好好松开林聪,跑过去看今天有什么电影,林聪松开爸爸,哒哒哒跑过去,蹦起来喊:“姐姐,两……三份爆米花,三瓶汽水儿。”
售货员捏两颗爆米花,探身趴在?柜台上,递给林聪爆米花,林聪极为小心捧着爆米花,笑着跟售货员说?话。
林北:“……”
所?以……只有他第一次来电影院。
第114章 114
林北抱着三?桶爆米花, 余好好抱着三瓶橘子汽水,林聪双手攥着两张电影票,步履轻快走进影厅找座位号坐下?。
这?场电影被年轻人包场了, 混了一个跌跌撞撞跑进大人世界的小孩。
影片讲述了男女主人公在最美好的年纪轰轰烈烈拥抱爱情, 在?观众认为他?们长相?厮守时?, 故事迎来了悲剧,男主人公保护女主人公失手杀||死了小混混, 男主人公锒铛入狱, 女主人公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衣着暴露, 用四处勾搭、人尽可夫羞辱女主人公,女主人公最终离开了这?座城市。
电影结尾男女主人公在另一座城市相?遇, 男主人公在?饭店当服务员, 女主人公挽着儒雅的男人,男人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走进饭店用餐, 两人隔着两桌人遥遥相?望。
林北和余好好牵着林聪离开电影院,风把女孩的哭声吹到林北耳中, 她们替男女主人公遗憾, 可是这?个世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冰冷的,是残酷的。
林北捏了捏林聪的手,漆黑的眼里涌动着浓烈的思绪。
林北骑着载着他?们到丽皇大饭店, 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带着他?们走进丽皇。
他?抱着林聪,拉着余好好到柜台点菜。他?们点好了菜,被服务员安排坐到一个静谧的地方?, 这?个地方?前面是一个实木折叠屏风, 四扇屏风上雕刻了四君子,右侧的屋檐下?挂了几盏灯笼, 国庆节挂上去的,没来得及撤下?来。
余好好暗自把丽皇看了一个遍,最后靠近屏风,林聪滑下?椅子,跑到余好好身侧,在?屏风面前,他?是那么的弱小。
林北离开了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撞见了孔国贤一家三?口,林北带一家三?口过去坐,朝服务员招手,示意服务员上菜。
余好好拉着林聪走过来,宋晴笑着推儿子:“晨晨,还不赶紧带弟弟到一旁交流知识!”
孔宋晨耳尖倏然红了。
林聪松开妈妈,呼呼呼跑过来,手插进背带裤的兜里掏啊掏,掏出两只千纸鹤,递给小哥哥一只:“张奶奶说它是祝愿,是愿望,我送给你一个祝愿,一个愿望。”
他?口中的张奶奶是宿管张凤仙,今早他?和爸爸妈妈下?楼,张奶奶突然叫住他?,送给他?两只千纸鹤。
孔宋晨想说‘小孩,你吃了年龄的亏,被骗了,快让哥哥幸灾乐祸笑一回’,可是对上一双澄清的眼睛,孔晨咽了咽吐沫,摊开手掌,掌心里被一个垫着脚尖的小孩放了一只千纸鹤,另一只手被一个小手手抓住。
不想继续做陪玩,打算带小孩到角落里恶语相?向的孔晨握住小手,牵着他?走到桌前,放下?千纸鹤,把他?抱到椅子上。
儿子比丈夫会照顾人,委实让宋晴吃惊不已?。宋晴收回观察儿子的目光,拉着余好好坐下?聊天。她以为她俩除了聊孩子,就没有什么可聊的了,结果她错了,可以聊的内容太多了,比如余好好身上的衣服可真好看。
小的投缘,大的也投缘,孔国贤心想跨越了农业和非农业户口,两个家庭在?茫茫人海中相?识,又如此投缘,真奇妙。
他?和林北坐下?聊天。
饭菜上齐了,林北还让服务员开了一瓶红酒,他?倒了四杯红酒,没管两位女同志,和孔国贤饮了一杯红酒。
一杯酒下?肚,孔国贤的话不由自主多了起来,吐出压在?心底的苦闷:“李兴林为了理想而奋斗,我却十年如一日守着四四方?方?的院子生活,以前可以安慰自己守成,现?在?自欺欺人不了咯。”
林北错愕几秒,问:“你想去追求理想?”
孔国贤给自己倒红酒的手顿了一下?,放下?酒瓶摇头:“若是七十年代末,我可以一腔孤勇追逐我的信仰,我的理想,现?在?嘛,既然错过了,就再难踏出脚步。”
灯泡倒影在?林北眼里,像圆月高高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孤寂。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眉眼飞扬举起酒杯:“敬我们的时?代,即便守着四四方?方?的院子,我们也能创造属于我们的辉煌。”
孔国贤瞳孔一怔,而后他?笑着举起酒杯:“敬我们的时?代。”
苦闷在?心头滋生,林北的话压下?孔国贤心头的苦闷,暂时?不让孔国贤想李兴林在?丽水县大刀阔斧搞改革。
孔国贤咽下?苦涩的红酒,端详灯下?林北神?采奕奕的眼睛,他?脱口而出:“你有不敢做,后来又做成的事吗?”
林北笑着摇头,在?孔国贤失望的眼神?下?,他?低声说:“如果大家不再信任我,我做事或许畏手畏脚。”
“那不就成了甲鱼。”孔国贤揶揄道。
林北笑没了眼睛:“嗯,一点儿风吹草动我会缩手缩脚缩脑袋,但如果有人让我活不下?去,我会一口咬掉他?的手指头。”
孔国贤抖着肩膀笑,摆手道:“我还是习惯你现?在?这?样,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一脸无畏向前冲,带了点儿鲁莽,却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他?,林北心里滋生出愉悦。
这?顿饭吃了许久,两家人各自离开。
分别时?,孔国贤和林北约了下?周日在?干部俱乐部聚餐,他?和宋晴请客。
直接导致林北心情出奇的好。请客有来有往,说明孔国贤把他?归为朋友一类,这?是除了两个合作伙伴,钱吉祥、王晓冬,他?在?淮市交到的第五位朋友。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奇妙,林北昨晚刚念叨钱吉祥,钱吉祥就拎了一个包到店里找他?,把包放到柜台上,打开包,里面全是捆成捆的现?金:“这?是尾款。”
林北扫了一眼,拉上拉链,把包放到柜子里,掏出钢笔给钱吉祥开收据。
前段时?间黄益民、桑超英找人装电话,两人和人约好了装电话的时?间,结果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人没过来装电话,黄益民、桑超英以为对方?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耽搁了几天,直到两人到舞厅回来,装电话的人依旧没有出现?,两人才?去找对方?,结果对方?回复电话资源紧张,轮到给他?俩装电话,已?经?没名额了。
八十年代普通人装不了电话,装电话得托人找关系,还要交2300元初装费,工料费80元,长途开户费15元,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才?有普装,初装费高的离谱,5200元。①
黄益民、桑超英跑到电话局托关系,最后却被告知没了名额,林北把收据递给钱吉祥,从?货架上拿一包咸口脆梅,打开油纸,把脆梅递到钱吉祥手边:“店里卖的脆梅,你尝尝。”
钱吉祥把收据装兜里,捏一颗脆梅撂嘴里,微睁的眼睛猛然睁大,他?本来要离开的,硬生生把脚尖拐了一个方?向,手肘抵着柜台,嘿嘿笑说:“老林,这?几天我盯着装修师傅装修房子,快无聊死了,你给我两包脆梅呗,我没事的时?候吃两颗提神?。”
林北从?货架上拿两包脆梅,将脆梅放在?柜台上,随口说:“装电话名额不多,你和晓冬尽早托人弄一个安装电话名额。”
钱吉祥把两包脆梅装兜里,又把打开的脆梅包起来装兜里,撞上林北的眼睛,他?摸摸鼻子,眼睛四处溜达,纳闷问:“你守着这?么一个店,怎么不装一个电话?”
“不好托人弄一个名额。”林北摊手。
“我听晓冬说他?表叔借鉴打折券,搞了打折卡,给电话局每个员工发了不同折扣的打折卡,据晓冬说电话局的人到丽皇吃饭次数增多了,我想电话局的人应该卖晓冬表叔一个面子,给他?表叔三?个名额。”钱吉祥跑出店,骑到自行车上,扭头喊,“我让晓冬托他?表叔先给咱弄三?个名额,到时?候咱们三?个一起装电话。”
“好。”林北笑眯眯喊。
钱吉祥弯腰蹬车离开。
秋天的秋阳真好,林北走到店门?口,靠在?门?上享受秋阳洒在?身上。
沈图强带人把招牌摘下?来,打算跟房主叶大奎要回一个月押金、一个月房租,瞥见林北故意出来看他?笑话,他?把一串钥匙撂给叶大奎,低头点燃一根烟,抱着招牌潇洒离开。
白捡了两个月房租,叶大奎乐没了眼睛锁门?,转身看到了林北,他?眼睛一亮,走过去撂给林北一根烟:“林老板,你有没有兴趣跟丽皇学开一个一店、二?店,只要你说有,我现?在?就可以把房子租给你,随你咋折腾。”
“丽皇好像在?另一个区盖了一个二?店。”林北笑着说。
“……你可以把两间房子打通,弄成一个店嘛。”叶大奎顿了一下?,灵机一动道。
“两个都是老房子,没用钢筋,我把房子打通了,就算房子暂时?不塌,以后也是会塌的,或者墙体向两侧膨胀,最后也会塌。”林北扭头看房子内墙。
“房子放在?这?里没人住,真是糟蹋了房子。”叶大奎转身到小摊贩那里问他?们租不租房子,结果失望而归。
他?转身走进杂货店,出来的时?候拿了一卷红纸,跑到小摊铺弄了一点面糊,他?跑回来,用面糊把红纸糊到门?上,端着空碗离开。
林北走到人行道上,目光落在?红纸黑字上。
上面写了隔壁招财,如果租他?家的店铺,孬好能沾沾隔壁的财运,保不齐被隔壁带飞黄腾达。
林北眼角抽了抽,他?想如果沈图强要是看到红纸上的内容,保不齐揍叶大奎。
林北回到店里,趴在?柜台上盯着指尖的烟。
黄益民面无表情走进店里,林北抬头撂给他?烟,黄益民双手接住烟,单手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抽烟。
“你没和桑超英在?一起?”林北问。
“没。我到电话局守了几天,总算弄清楚谁坏我好事,是我妈徐芸女士仗着我爸的势狐假虎威。”黄益民低头用脚后跟替墙。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归有一个理由,你妈是什么理由?”林北拧眉问。
黄益民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庞,林北只能听到他?平铺直叙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前一段时?间找我姑吗,我是因为徐芸女士找我要十八个点才?去找我姑的,我姑跑到我爸的单位说我爸看不上个体户,不要脸怂恿徐芸女士问我要十八个点,我姑最了解我爸,知道我爸最听不得这?些,一定会强烈制止徐芸女士找我要十八个点,果然我爸跟徐芸女士发火,说如果徐芸女士要了礼品店的分红,他?一定和徐芸女士离婚,徐芸女士没有再提分红的事,我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我呢。”
“钱吉祥找晓冬弄三?个电话名额,其中有我们店一个名额。”对上黄益民不确定的视线,林北笑着解释说,“晓冬表叔是丽皇老板。淮市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比丽皇更有档次的大饭店,电话局的人不管是应酬还是什么,一定到丽皇吃饭,既然他?们到丽皇吃饭,他?们之间就有交集,不可能不给晓冬表叔一个面子。”
别看黄益民父亲和电话局的人是同僚,但他?们所属的部门?不同,几乎没有交集,在?电话局的人已?经?卖黄益民父亲一个面子的情况下?,面对和自己有交集的丽皇老板时?,他?们肯定给丽皇老板一个面子,大概率不会出尔反尔,因为有交集,就一定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利益往来。
黄益民跑到库房翻出两包老红糖,像一阵风一样从?林北眼前飘过去,林北隐约听到黄益民喊:“最近天气忽冷忽热,我给晓冬送两包老红糖,让他?没事喝一喝,预防感冒。”
林北从?旁边拖一个记事本到面前,在?老红糖边上画了一个五角星。大家有一个习惯,感冒了,灌一杯浓姜红糖水,冬天孩子带着一身凉气回家,给孩子灌一杯浓姜红糖水,他?觉得这?次可以多采购一些老红糖,至于姜,地里多的是姜,至于怎么用姜,他?得多想想。
林北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胡乱画徽章。
黄益民基本把库房当做家了,一到晚上,黄益民就出现?在?店里,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凑近看林北在?本子上写了什么,画了什么。
“你在?晓冬家吃过饭回来的?”林北放下?笔问。
“没有。我和晓冬、钱吉祥到丽皇吃饭,中途,晓冬表叔安排人给晓冬送了一盅养生汤,还请我和钱吉祥喝了一瓶洋酒。”黄益民咂嘛一下?嘴,懒洋洋说,“晓冬趁着我和钱吉祥喝洋酒,他?跑去找他?表叔,他?表叔答应帮忙弄到三?个电话名额,他?表叔对他?真不孬。”
第115章 115
早秋的晚上?, 穿堂风吹过,林北双手抱胸抵在柜台上?,听黄益民轻快、喜悦的腔调, 渐生的烦躁被风吹散, 给他一双洁净明亮的眼睛。
旁边的本子被风掀翻, “嗖嗖”翻页,一幅幅稿图在林北眼前放映。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 那?么观众一定能够看出这部电影从头到尾刻画主人公成长史, 开头主人公是那么的糟糕, 像一坨泥巴,没有棱角, 没有脾气, 它一点?一点?进?步,成了一个有棱角主人公, 电影戛然而止,像有东西堵在观众喉咙里, 吐不掉, 咽不下去。
林北的视线停在翻页的本子上?,黄益民走到两?道门中间,低头看风吹翻他的衣摆, 回头笑说:“我没有亲人缘,却有朋友缘,上?帝果然是公平的,给我关上前门的同时, 给我打?开了后门。”
“……你信上?帝?”林北不清楚基督教什?么时候传入的, 但轮船旧址旁边有一个教堂,说明基督教传入很?久了, 这个时候还是非农业户口的人们信教,到了九十年代初,许多基督教教徒走到乡下传教,仿佛一夜之间,永新?乡百分之八十多的妇女?信这个教,她们每周日到教堂祷告,每年圣诞节前交教费,传教士用教费买瓜子、花生、糖果、气球,以及装饰教堂,这天教徒们聚到教会过圣诞节,带了一个用气球扎的动物和一堆零食回家给孩子,以至于?后来这一天成为孩子们最期待的节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也信这个教。
余好好不认为人生来被这个世?界抛弃,死后能上?天堂,却信这个教。
聪聪信党,曾说他的信仰是他的精神依托,他妈妈不知?道,也没有人教她怎么爱这个世?界,突然有人跟她说她一生坎坷,她死后能够上?天堂,那?里没有饥饿,那?里没有忧愁,那?里遍地鲜花,她妈妈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妥协的理由,这成为他妈妈的精神依托。
每个人找到了精神依托,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精神依托是好好,是聪聪,所以上?辈子他愿意好好生活。
黄益民看不懂林北眼里的眷恋,手插兜踢地说:“上?帝说自私自利的人死后下地狱,祂劝导人们向善,我以前信,现在不信。”
“自私自利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随心而活,笑过一世?,善良的人守着善的底线,只能不断退让,凄苦过完一世?,然而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倘若没有上?帝,我这一生又该找谁追究责任?”黄益民一哂,“洋酒后劲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