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六棠
他到老舍茶馆喝一壶茶,听评书人说了一段群雄逐鹿,吕布覆灭,惊堂木一响,曹操进入洛阳,你以为他去救汉献帝的,不,人家到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当?摄政王的,听客捧腹大笑,直言曹操不愧是?一代奸雄。
林北从茶馆买了一罐茶叶离开,到菌菇鸡汤馆订了四桌饭。
他带着茶叶回店里,碰巧撞见黄益民带拉架车的伙计到店里,架车上放了一张旧床。
黄益民把自行车停在?窗户旁,跑到店门口朝伙计招手,伙计拉架车到黄益民面前,拿掉套肩上的绳子,解开绑床的粗麻绳,黄益民和伙计一起把床搬店里。
黄益民送伙计出?门,林北骑车朝他驶来,身后是?寻不见绿叶的树,没有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绿叶的点缀,黄益民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正孤身一人从寒冷里朝自己走来,奇怪的是?他脸上洋溢着笑容,黄益民扯嘴角笑了,小声说:“北哥。”
林北把车停在?树下,拿着茶叶进店,把茶叶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抬头问:“我喊了怀庆三路信用社的人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黄益民转了一个身靠门上,撇头说:“在?哪里吃饭,我给员工弄两床棉被,再把布帘弄上,我去找你们。”
“你五点半之前弄好,到信用社找我们,如?果?你五点半以后弄好,到菌菇鸡汤馆找我们,这家店在?百货大楼后面的全益路上。”林北到库房拿了几?包老红糖,给顾萍、姜婵各一包,“店里搞礼盒,老红糖没用完,你们拿回去冲糖水喝。”说完,他走出?店,把老红糖放车篮里,骑车离开。
比她俩脸盘大的圆饼老红糖被油纸包着,正面放了中秋贺卡,被细麻绳捆着。
上班第一天收到老贵的老红糖,顾萍、姜婵抱着老红糖手足无措看着黄益民。
“我们做礼盒,如?果?剩了单品,不会单独拿出?来卖,不出?意外会拿出?来当?做福利送给员工。”黄益民张口就开始画大饼,顾萍、姜婵狂热地看着黄益民,黄益民笑而不语骑车离开。
黄益民从林北那里学到这招,他学以致用,从中发现了快乐。
他骑车到坝上,沿着闽安江骑车,吹着江风,展开双臂骑车喊:“我发现了快乐!”
“我发现了快乐。”他低声说。
清冷的声音里透着对过去的释怀,对未来的希翼。
黄益民身后停了一辆自行车,他扶着铁链吹着江风,目送货轮在?江上飘荡远去,骑车下了坝子。
这边黄益民到轧棉花店买棉被,那边林北回到五号巷的家门口,他扶着自行车推院门,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小孩拿棍子捣炉子进风口,余好好手里拿着火钳,脚前是?碎成几?瓣的煤球,林北推车走进去。
余好好放下火钳,拿扫帚和撮子过来,把碎煤球扫进撮子里。
家里没用过炉子,他爹倒是?早用炉子了,可是?林北没见过他爹咋弄着蜂窝煤的。他捡起火钳到灶房夹蜂窝煤,轻不得,也重不得,林北预感到蜂窝煤即将滑落,他第一时间放下蜂窝煤,又重新夹蜂窝煤走。余好好幸灾乐祸笑,林北的注意力?全在?蜂窝煤上,问:“你准备怎么点燃蜂窝煤?”
余好好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就那么弄呗。”
得嘞,这位也没从他爹那么学到如?何烧炉子。
林北放下蜂窝煤,看了一圈院子里有啥可以烧的,院子里只有一堆树叶,除此之外,啥也没有。林北打开侧门门闩,房子右墙爬满了爬山虎,满墙苍绿的盛况不在?,满眼?的荒凉,脚下是?连成片的枯草,林北踩在?枯草上,花园河的坝子和住宅区地面齐平,林北穿越枯草来到坝子上,他站在?坝子上眺望远方,是?连绵不绝坠满了海棠果?的海棠树。
花园河对岸也栽满了海棠树。
他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没有桥,岸边停了几?艘木船。
林北卷了卷袖子捡树下的树枝。
林聪扶着侧门看爸爸,爸爸从他视野里消失,他蹬蹬蹬跑到坝上:“爸爸。”
林北臂弯抱了一堆树枝,直起腰扭头喊:“过来帮爸爸捡树枝。”
“好。”他张开手臂跑向爸爸。
父子俩一左一右捡树枝,很快捡了一大抱树枝,林北用空着的手牵着孩子回家。
回到院子里,他放下树枝,掐了一堆树叶过来,拢了拢树叶,从兜里掏出?火柴点树叶,树叶熊熊燃烧,林北在?树叶上架起了树枝,树枝的加入,火烧的更加迅猛,他夹蜂窝煤,把蜂窝煤放树枝上。
余好好着急道:“人家都是?在?炉子里点燃蜂窝煤的。”
林聪趁着妈妈没留意靠近火,被妈妈扯着衣领拽了回来。
余好好没撒手,又重复了一遍。
“谁规定不能在?炉子外边点燃蜂窝煤?”林北手肘搭在?腿上,扭头笑着说。
余好好干巴巴说:“……没人规定。”
“能把蜂窝煤点燃就好,管他用啥办法。”林北问林聪,“爸爸说的对不对?”
林聪大声喊:“爸爸说的对。”
余好好点他脑门:“你爸爸说的对,那妈妈呢?”
“妈妈比爸爸说的对。”林聪双眼?弯弯笑。
“小马屁精。”余好好撒手,走进灶房。
火灭了,林北把两块烧着的蜂窝煤夹进炉子里,到灶房夹一块蜂窝煤放进去,蹲下来研究进风口和盖进风口的盖子,林聪挨着他蹲下:“爸爸,这个洞干嘛的?”
“哦,它啊。”林北想了一下说,“顾凡老师之前做过一个实验,他点燃蜡烛,拿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罩住蜡烛,烛火砰一下灭了,老师是?不是?说火能燃烧跟我们呼吸的氧气有关?”
“老师说海拔越高,气压越低,空气中的含氧量越少。爸爸,你没有我和妈妈呼吸的氧气多,你缺氧,所以经常坐着、蹲着,是?吗?”林聪忧心问。
林北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做三组深呼吸,心平气和将话?题拉回刚刚那个话?题,指着进风口说:“这是?进风口,和炉子上面通气。”提到通气,林北猛然意识到他没有对齐蜂窝煤,他窜起来,拿火钳把上面的蜂窝煤夹到地上,夹第二块蜂窝煤和第一块蜂窝煤洞眼?对齐,然后他夹第三块蜂窝煤,和下面的蜂窝煤洞眼?对齐。
林北镇定说:“看到一眼?望到底的洞眼?没?进风口的风穿过洞眼?,给蜂窝煤输送它燃烧用的氧气,蜂窝煤熊熊燃烧,”他拿起盖子半盖进风口,“进入炉子里的风减弱,火势减小,”他把盖子上的洞和进风口凸嘴上的洞对齐,“进入炉子里的风又减弱了,火势又减小了,”他完全封闭进风口,“我们不用炉子做饭,这样?盖住进风口,能节省用蜂窝煤。”
林聪点头,他记住了。
林北打开盖子,当?最?上面一块蜂窝煤烧着的时候,他盖上盖子,把炉子拎进灶房,余好好接一水壶水,把水壶放到炉子上。
林北到院子里拿毛巾掸衣服,把毛巾挂绳上,又把老红糖放进灶房,推自行车到巷子里:“该走了。”
“嗷。”林聪跑屋里拿小书包出?来,林北搂起他,把他放到二八大杠上。
余好好换了一件外套和一双鞋,她背单肩包跨出?门槛,转身关上门,锁上门,小跑出?了院子,锁上院门,跳到车后座上。
“走喽。”林北骑车横穿新台区,从铁轨上碾过去,到了怀庆三路信用社。
“我请信用社的人吃饭,你俩先进去,我找地方停车。”林北把林聪放到地上,林聪牵着妈妈阔步走进信用社,林北把车停到电线杆底下,大步走进信用社。
他抬头看墙上的钟,还有三分钟就下班了,林北靠近窗口,弯腰问:“你们行长呢?”
柜员指了指旁边接待室,朝林北笑:“有人找我们行长询问事情,不过我早晨跟行长说了,行长说林老板请客,大伙儿一个不许少,必须带家属,要狠狠地宰林老板一顿。”
“你们行长可真狠心。”说完,林北没有打扰柜员工作,他坐到长椅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他俩比赛跑过来,余好好轻松坐下,林聪趴在?长椅上翘腿,小短腿翘到长椅上,又滑下去了。
赵群宏在?接待室隐约听到林北的声音,他打开门,就看到这幕,林北朝这边看过来,赵群宏朝林北招手,让林北等一下。
“老赵,谁找你呀?”孔国?贤走到赵群宏身后,一家三口出?现在?他眼?里。
“小林,他今天请我们行里的人吃饭。”赵群宏关上门,走到桌前拿起烟盒,掏出?一根烟,他低头点烟,“冯局,钱已?经被你爱人从银行取出?来了,银行没有办法冻结钱,也无法做到从你爱人手里追回钱。”
“她上午取的,银行下午找她追回钱,不成吗?”冯科急切问。
“冯局,银行不是?万能的,我建议你到法院问一下。”赵群宏无奈建议道。
冯科拿起公?文?包,打开门跑了出?去,孔国?贤追了出?去:“远洋在?我家,你啥时候接他?”
冯科脸上写满了“苦难”,嘴唇抖动?,眼?眶红了,他望着灰沉沉的世界,看不到一点儿光。
孔国?贤望着冯科消失的背影叹气,刘雪周六到学校大闹一场,冯远洋求他妈给他一点面子,有啥话?回家再说,刘雪炸了,骂冯远洋和他爸一样?就这点出?息,冯远洋跑了,刘雪独自一人在?学校闹,总算给冯远洋换了班,可是?到了晚上冯远洋也没回家,冯科急的满世界找孩子,局里的人帮忙找,他带街道里的人帮忙找,最?后孔晨找到了冯远洋,带着冯远洋回到他家,冯远洋跟他说‘叔叔,我不想见到我妈,我不想回家’,他通知冯科,冯科同意冯远洋住他家,周日,也就是?昨天,冯科带冯远洋参加马拉松比赛,晚上冯科找他跟他说周一傍晚他接冯远洋回家,他已?经和孩子约定好了。
哪里知道刘雪今天取光了几?个存折本上的钱。
冯科爸妈生?病相继去世,立了遗嘱把钱全留给了冯远洋,冯科把他父母的钱全存到一个存折上,谁知道刘雪也动?了这张存折上的钱。
孔国?贤不知道咋跟孩子提他爸今天不能过来接他回家。
听到孔国?贤喊远洋,林聪不爬长椅了,蹬蹬蹬跑出?去:“孔伯伯,是?冯远洋哥哥吗?”
“……对啊,你咋认识他的?”孔国?贤慢了半拍,问道。
“我俩玩龙虎斗认识哒。”林聪兴奋说。
这时,林北走了出?来:“我们到饭店吃饭,也没有外人,你把嫂子和你家孔晨,冯局长家冯远洋叫过来,大家一起去吃饭。”
“小林说的对。”赵群宏走出?来说,“你把冯远洋带出?来散散心。”
第156章 156
“带孩子出来散心也好。”孔国贤心事重重推车离开?。
赵群宏抬手看表, 已经下班了,他带着一家三口到后院。
信用社?大?门被赵群宏从外边锁上了,柜员在里面核账, 没过多久, 孔国贤带着宋晴、孔晨、冯远洋到信用社?后院。
林聪背着书包从爸爸身后走出来, 两个?勾肩搭背的哥哥忽地一左一右转脸,他低头捋袖子, 递手背给孔晨、冯远洋看。
两少年在路上达成了协议, 一整晚不理过分聪明的小孩, 小孩耷拉着脑袋递给他俩看扎满针眼、青紫的手背,两少年脸上倏然写满了惭愧, 孔晨热情?地邀请他玩折纸飞机, 冯远洋热情?地邀请他玩龙虎斗。
信用社?员工家属也到了后院,最后一波人从后门出来, 林北拎起?被两个?少年围起?来的林聪到信用社?前?门,把他放到二八大?杠上。余好好、宋晴一伙人乘坐公交车, 林北、孔国贤、赵群宏一伙人骑车。
他们在店门口汇合,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进菌菇鸡汤馆,提前?到的黄益民站起?来朝林北走去。
林北朝服务员招手,告知服务员他订了四张十人桌, 服务员给他们安排桌子。
锅里的汤沸腾,它们各个?都?是演奏大?师,“咕嘟——咕嘟——”词如此平凡单调,却是人间烟火。
大?家手握一双碗筷, 一头扎进烟火中, 说着、笑着轮流拿漏勺捞鸡块,一口尝到山野美?味。
菌菇长?在山野里, 可不就?是山野美?味嘛。
冯远洋站在林聪身后,举起?酒杯:“林叔,我敬你一杯,敬你的慷慨,敬你的砥砺前?行?,敬你的功成名遂。”
林北把碗推到孩子手边,转身就?看到冯远洋一脸郑重双手托起?酒杯,冯远洋洋洋得意?说:“我换成了汽水。”
林北的目光在冯远洋脸上停留片刻,他转身拿起?酒杯:“林叔23岁才走出淮市,我走过不少地方,记忆最深的是珠市,它离煤城近,这座城市不缺电,城市里的交通工具是电车,他们的墙是红墙,屋脊是青瓦,年尾我预计到西部走走,下年去南方,去大?西北,去西部看山山水水,到南方看城市的繁华,到大?西北看隔壁沙漠,我要在中国地图上留下我的脚印,遗憾林叔文化?水平不够,不能?写下眼里的壮阔山河,你两个?成语用的极好,可见你文采极棒,如果你找到一个?好老师,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说不定以后你和我一样走遍祖国,写一本旅途传记,能?火遍全国。”
“真的吗?”冯远洋激动问。
“我看人最准。”林北抬手。
冯远洋双手托着酒杯下移,轻轻撞了一下林北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汽水,欢快跑向孔晨:“孔晨,你听到林叔说的了吗?我也是有优点的。”
升到中学,不论他怎么努力,学习成绩一直搞不上去,母亲在家里讲他,到外边也讲他,大?院和街道的人都?知道两口子生了一个?智商低于八十的儿子,前?天母亲到学校吵闹,威胁校长?给他换班,他上的学校是一中附属初中,两个?学校挨在一起?,这下高中、初中学生都?知道两口子生了一个?低智孩子,他们回家跟家长?学,离全市市民知道他笨不远了。
冯远洋心里十分痛苦,却装作不在乎,没心没肺上学,跟新班的同学们一起?玩,同学们好奇问他,母亲是大?学教授,父亲是局长?,他咋没有遗传到父母的智商,冯远洋马大?哈说母亲生他,忘了把他脑子生出来,同学们哄堂大?笑,冯远洋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容却没有温度。
原来他并不是笨,他只是不擅长?学习,他擅长?写作。
小伙伴终于发自内心笑,孔晨离开?座位,跳起?来一只手搭他肩上,一只手落在他头上,揉他脑袋:“听到了。”
冯远洋眯眼嘿嘿笑。
孔国贤的手搁在桌子底下朝林北竖大?拇指。冯远洋住他家,只要他和宋晴出现,孩子就?会朝他们笑,笑的次数多了,他俩发现孩子每一个?笑容一模一样,像是机器印刷出来的一样,他和宋晴看着难受,想跟孩子谈谈如果他不想笑,就?别笑了,又怕孩子胡乱想,最终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这个?问题被林北解决了,孔国贤十分佩服林北。
他在孩子身上看到了他前?世的身影,林北抿唇笑。
两人不说话,赵群宏狠心打破宁静:“老孔,党报、本土报社?同时?报道个?体户,不是一笔带过,而是用一个?版块写个?体户,上面这是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