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德的小公主
里屋传来周母的声音,穆朝朝愣了一下,面上愧赧,赶紧蹲下身,要去收拾残局。
“娘,没事儿!我不小心把碗摔了,您快睡吧!”周怀年一面应着里屋的话,一面已经蹲下身将穆朝朝的手拉住。
穆朝朝看了他一眼,挣了挣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收了,好好说说话吧……”他说完这话,穆朝朝便不再动了。他拉她起身,两人一起跨过地上的那片狼藉,走出了这间屋子……
一路上,他的手始终没松,带着她,一直走到离家不远的小河边上。天边的落日此时只剩半张脸,河水淙淙地流着,好似要将那映在水面上的残阳一点点地彻底冲走。
他带着她在河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走这么远,伯母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事吗?”穆朝朝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过的路,约摸只是五分钟的路程,可她仍是有些担忧。
“不碍事,已经吃过药了。”他低头,捡了一块石子,在手中掂了掂,而后抛掷到河里,“你呢?晚回去,会挨骂吗?”
“咚”的一声,河面上起了一圈涟漪,一点点漾开,范围越扩越大,到最后,却了无痕迹。
穆朝朝摇摇头,也捡了一块石头在手中,扬起笑脸,一副“看我厉害”的样子。
这游戏,他们在居云寺那条河边玩过很多次,每回几乎都是穆朝朝赢。这把也没有例外,那石头抛出去,明显越过了周怀年刚刚掷出的那个位置。她拍了拍手,转头对他笑:“你又输了。”
周怀年“嗯”了一声,将长腿屈起,抱膝坐着。
“朝朝,”他轻声喊她的名字,又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穆朝朝侧头看他,不再忍耐地问道:“你是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周怀年愣了一下,这问题没多复杂,可他却很难给出准确的答案。他笑了笑,是拿笑容在回避她的问题,“我没想到,柏远和你……和你认识。”
“认识”这个词,是他再三斟酌才说出口的,穆朝朝听了觉得好笑,“我和他不止认识。我和他,以后……是要成婚的。”
其实,她应该这么说,即便她与江柏远不成婚,这辈子她也只能是他江家的人。
周怀年点点头,眉心却在蹙起。
穆朝朝又丢了一个石头到河里,比刚才的还要用力。
周怀年克制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将眉头松开,努力在唇边挤出一丝微笑,然后问道:“他们家的人,对你好么?”
话没出口时,他便知道,自己这么问就是一句废话。江柏远不用说,光从他去哪儿都爱带着她这点来看,周怀年便知道,他们俩的感情要比自己想得深厚。还有江家那些人,有礼有节,鲜少有不讲理的,想来她在那里也不会受苦。
而他非想这么问,无非是想再确认一遍,万一呢?万一他们对她不好呢?
这样可耻的期盼,注定是要落空。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一切,因而一切便都像被镀上了一样的光色,她与他也都一样。不想再有所隐瞒,穆朝朝想将自己那些还不算冗长的童年记忆都告诉他。
“你想听么?我在江家的事儿。”这是她第一次想给他说这些,但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花时间来听。
他自然是想知道,只是不敢直接开口去问。周怀年笑了笑,“嗯,你说吧。”
“我很小就被抱到了江家,大约是还不会说一句完整话的时候。我爹娘没得早,否则应该会舍不得我。”穆朝朝坐回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颠着玩,仿佛谈起这些是真的轻松。
“我对我娘的印象很模糊了。”她没敢说,当她见到他母亲躺在病榻上时,记忆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被唤起,令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然而,只是一个记不大清的轮廓而已,对于自己的生母,她连一个简单的描述都无法说出来。转而,她只能将话题又回到江家,“十二岁以前,我都是睡在大太太房里的,她会像母亲一样搂着我,给我唱歌谣,讲故事。老爷不常回北平,但要是回了,他都会给孩子们带些新鲜的玩意儿,连我也会得到一份。江家几个兄弟姊妹,不论是大太太房里的,姨太太房里的,还是其他叔伯婶娘房里的,他们都没拿我当外人。柏远哥他待我最好,即便有外边儿的小孩见了我叫我小媳妇儿,他也依旧会维护我。也许是因为他的维护,所以也就让我不把‘小媳妇儿’这样的称呼当做什么难听的绰号。但他也时不时地会捉弄我,把我惹急了,他又来哄我。我拿他当哥哥一样,拿他们当家人一样。”
明明做了准备,失落却还是涌了上来,让他心里沉郁了一下。然而,在她发现他的坏情绪以前,他还是装作好心情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那就好……”
两人没话了,因为一切好像都真的很好,任何的改变,都有可能将彼此推到不好的境地。
可是,那个看似对她很好的“家”,如今让她越来越想逃离……穆朝朝想说这话,但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便闭了口,垂下了头。
她用手指在给地上的一只蚂蚁画圈,仿佛画上了圈,这辈子它就跑不出去了。然而,不出一会儿的功夫,那只小小的东西竟一爬一爬地出了她给画的“牢笼”,这让她的心莫名地倏动了一下。
她抓住周怀年的胳膊,拉他来看。
周怀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里便是那只刚刚逃离沙圈的蚂蚁。他似乎懂她想说的话,于是拿起一块挺大的石头去挡蚂蚁的去路,“要是障碍有这么大,它该怎么办?”
“它会爬过去!”穆朝朝对自己的答案充满了信心,也对那只蚂蚁寄予了很深的厚望。
周怀年摇了摇头,示意她再看地上的蚂蚁。
穆朝朝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那蚂蚁没有去爬那座对它来说像山一样的石头,而是选了另一条路继续前行……
“但凡有路,谁也不会傻到想要费力去跨越障碍。”
穆朝朝的心忽而陷落,她松开他的胳膊,摇头道:“那你当我傻,便好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第十六章 界限
这口气就这么赌下了,穆朝朝罔顾周怀年说过的话,更勤快地往他家跑。不过,多数是挑他不在的时候,要是恰好碰见他回来,她便什么也不说地扭头就走。周母虽然身子不好,但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些日子,穆朝朝总是跑来陪在她身边,给她端水递药,拍痰喂饭,虽说这孩子做事有些毛手毛脚,但那片赤诚的心是没法让人挑剔半分的。
她并不知道这姑娘的身份,问过一次周怀年,他却只说是和江柏远一样的朋友。至于家庭情况,周母其实并不敢多问,以自己这样的条件,人家姑娘能这般不嫌弃,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还哪里有资格去打探别人的道理。不过,看那姑娘的言谈举止,不俗的打扮,还有不怎么善于干活儿的样子,都能猜测出她殷实的家境,而这便让周母有了些隐隐的担忧。虽然,你不嫌弃人家,可人家却很有可能连瞧都瞧不上你。加之自家儿子那样的脾性,就算人家不在乎什么门第关系,他自己恐怕就不能接受。
周母好几次都想与儿子好好聊聊这件事,但又怕给他造成压力。他是有主意的孩子,旁人如何说,都很难将他的想法动摇,哪怕身为他的母亲,也很少有能有劝动他的时候。更何况,她能劝什么呢?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嫁进她家,是吃苦;不嫁,苦的又是自己的儿子。这样矛盾的想法总在她脑中交替,让她始终无法去干预本是作为母亲应该要去干预的事。
这天,穆朝朝来周家依旧忙了大半日,等太阳都落山了,周怀年却还没回来。周母怕她回去晚了会让家人担心,便一直劝她先回家里去。
因为挨近冬日,天色便晚得更沉,穆朝朝心里也有些着急。一怕回去晚了得挨训,往后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二来,她的确不放心将周母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些天周母的身体比之前愈加不好,万一出了事,没人照应,后果不堪设想。
周母看穿了她的心事,便安慰地说:“丫头,你帮我去叫隔壁的丁婶来,她来了,你就赶紧回去,不用担心我。”
穆朝朝咬着唇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便点了点头,说:“伯母,那我现在就去喊丁婶,等明日一早,我再来看您。”
“诶诶……”周母说着强忍下一阵咳意,摆摆手,示意她赶快去。
穆朝朝不敢耽搁,和周母告了别,便一路小跑着去隔壁丁婶的家里。丁婶家里的门倒是没关,但她还是懂礼地站在门口先敲了几下,“丁婶——丁婶您在家吗?”
她垫着脚,探头往里张望,只听见有女孩的笑声银铃般地从某间厢房里传了出来。穆朝朝怕里头的人没听到,便又提高了嗓门在门口又唤开了:“丁婶——丁婶——”
这回从厢房里终于走出人来了——一个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姑娘,身上是女学生的衣久蓝上衣,外加及踝黑色裙,而头上却歪戴着顶黑色男学生帽,她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消散,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门口的穆朝朝应声道:“你是谁呀?我娘正做饭呢,有什么事儿吗?”
“哦,我是……”穆朝朝的话刚起了个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那间厢房里走了出来。
“我走了,剩下的……”他的手才抬起到那姑娘的头顶,余光便不小心瞥到了站在门口的另一位姑娘。
“……你,你怎么来了?”周怀年的手在丁家姑娘头顶的帽子上顿住了。
“……”穆朝朝的话被彻底堵在了嗓子眼里,眼睛只盯着那顶黑色的学生帽看。
周怀年被她盯得莫名有些心虚,忙将那帽子取了,放到自己的身后去,“是……是我娘怎么了吗?”
除了心虚,还有些不安,他迈出步子,很快走到她的面前,“朝朝?”
他压低声音唤了她名字。
穆朝朝原本木着,此时蹙了蹙眉,漠然地说道:“没有,我该回去了。你若是方便,就回家吧。”
时候是不早了,刚刚在被丁家小女儿缠着辅导功课时没留意到,这会儿发觉天都黑了,周怀年这才有些懊恼起来。
“好,那就一起走吧,我送你到巷口。”送她,也是想和她解释解释,自己今日晚归的原因。
“五哥五哥,我也去。”穆朝朝还没说话,那位丁家的姑娘便叫嚷开了。
“你去什么去?赶紧回屋将你功课写了!”
“你都教会我了,我一会儿再回来写也一样!”
“佩玲,你若这样,下回我可不来教你了。”
周怀年的胳膊被丁家姑娘又缠住,他甩了半天才甩掉。然而,等他甩掉那个后,穆朝朝早已不在眼前,急得他不得不赶紧追出去。
“朝朝!”他在后面叫着,见她步子越来越快,心便更焦急了起来。先前还在说什么“障碍”不“障碍”的话,这会儿全都忘了。周怀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从第一次见她生气开始,自己便是怕极了她生气,不管这事儿是不是真是他的错,他都想将她哄好,不愿见她有一点的不开心。
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穆朝朝紧走着,却还是让他给追上了。周怀年拉住她的腕子,喘了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
“你跟着我干嘛?不着急回家了?还是不担心你娘了?”穆朝朝挣脱自己的腕子,转身又走。
周怀年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一个解释地说道:“下了学本是要回家的,可是还未进门就让丁婶的女儿——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她说她有些题不会,让我给讲讲,这要是以前我肯定就走了,可你现在不是在我家么?我就想着耽误几分钟应该不是问题,谁知道讲着讲着就忘了时间了……”
本是想表达对她的依赖,但这话在穆朝朝听来,却像是将她当成了家中的佣人,并且她还不由得想,原来他教人写字、教人功课原来都是这样随意。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周怀年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人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明日,我要去看电影,不来你家。你大可将那位姓丁的小姐请到家中,好好辅导。”后面四个字,穆朝朝特别着力说了,可周怀年的重点却不在后四个字上,他所关心的是:“看电影……是和柏远一起去么?”
穆朝朝丝毫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对,看完了我们还得去新开的番菜馆吃饭。”
明日这一系列的安排,穆朝朝本是推掉了的,然而现下只想一报还一报,说出来也想叫周怀年难受难受。
“……哦。”周怀年的确难受了一会儿,但仍旧从脸上挤出微笑来,“那……挺好。”
穆朝朝见他还能笑得出,气便更不打一处来,“你走吧,我也该走了。往后你若晚回来,我也管不了太多了,我不想晚回家让我们太太说我。”
以往她与他提起江柏远的母亲时,都称呼的是“江太太”,现下却说“我们太太”,听起来好像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似的。周怀年的心低落下去,闷闷地说:“嗯,对不起,连累你了。”
这话说得也是极为客套的,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硝烟一下四散了,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拉远。
穆朝朝往停在巷口的那辆黄包车走过去,周怀年便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跟在她后面。她登车,坐下,眼睛始终就没往他那瞟上一眼。看着那辆载着她的黄包车渐行渐远,周怀年的心终是空落落了下来……
翌日是个周末,穆朝朝果然没去周怀年的家,在家无所事事了半日,等到下午的时候,才与江柏远说自己改主意了,想去看电影。
江柏远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嗔责道:“早干嘛去了啊!我都约了别人了!”
穆朝朝皱起眉,有些怏怏不乐,“那算了,不去了。”
“咳!多大点事儿啊!”江柏远又伸出掌在她那颗刚刚“受伤”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下,说道:“再买张票不就得了?到时候跟人换换座儿呗。”
江柏远以为小丫头能立马“阴转晴”,却没想到她还是木着张脸,讷讷应道:“嗯,知道了。”
江柏远也看得出,她近些日子里总是闷闷不乐,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儿似的。并且时常早出晚归,有时候他问起,她也总是能编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来解释,他不想拆穿,是觉得女孩大了,有些事他也不便多问,便就这样听之任之。
“去吧,换身衣服,打扮打扮咱们就出门。”江柏远笑着将她推进屋里,在关门前又站在门口叮嘱道:“也别打扮得过头了啊,我可不想人家不看电影,都看你。”
又开始和她逗趣了,穆朝朝回过头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将门给关上了。
还真是不太一样了,江柏远心想,以往这样的时候,她都得怼上自己几句才舒坦,现在可真是惜字如金,话少得可怜啊,这都让他开始有点想念从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了……
电影院离江府并不太远,江柏远是骑着自己那辆上学用的德国脚踏车,驮着穆朝朝去的。两人到得早,江柏远先是在影院的售票窗口多买了一张票,然后又变戏法似的递给穆朝朝一瓶洋汽水,说道:“喝吧,边喝边等。”
瓶盖已经开好,穆朝朝接过后,往马路上张望了一下,“你还约的谁啊?男的女的?”
江柏远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汽水,对她笑了笑,“你希望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话音才落,他便看到要等的那个人正往他们这边走来了。他朝那个方向扬了扬颌,示意身边的穆朝朝,“喏,这不来了么?”
穆朝朝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心便没来由得重重一跳——
没戴那顶学生帽,却依旧穿着黑色立领学生装的周怀年,正从街对面向他们这边走来,步子迈得有些大,让那双长腿在走动时显得愈发长而笔直。
他也向他们看了过来,在与江柏远对视时带上笑意的眼,仿佛是不期然地撞到了穆朝朝的目光,见她低头,那笑便直达了眼底。
穆朝朝握紧手中的汽水,低头对着玻璃瓶口啜饮了一小口。充足而刺激的碳酸气泡水在嘴里蔓延开来,入了喉,到了心,耳朵便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似烟花,又似胸口的心脏在捉弄人般地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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