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明明可以到能反光出人影憧憧的电梯里整理衣冠,他却在门外自顾自调整了许久。
离开前,他抬起脸,所有似无地往门框上瞥了一眼。
*
原楚聿回来得比预计要早,原本航班到达A市应该要下午了,可他昨夜加班加点完成了工作,一大清早就飞回来了。
时逢周末,林琅意难得能睡个懒觉,他也不去吵她,盘算着时间快到中午了,才给她发去一条信息。
林琅意连床都不起,反正原楚聿知道电子锁的密码,便回了个“醒了”,示意他要来就自己开门。
他带了拍卖场上的一套昂贵珠宝给她,还买了不少新鲜菜肴,两人在家里吃了顿他的手艺。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小盆紫晶和粉晶的双拼水晶树,底下还散落着许多多出来的小矿石以及寺庙里的福花。
原楚聿夹着筷子,往那厢瞥了好几眼,最后才状似无意地问:“你去过崂山寺了?”
林琅意刚洗漱完,额头上的小碎发都是湿的,她点点头:“是啊,昨天去的,不是在搞活动,可以求签和系姻缘绳吗?这还是程砚靳给我打电话的,说从封姨那儿知道寺庙里在求正缘,好说歹说,我就去系了。”
原楚聿将筷子放下,把新鲜的鳌虾拼盘转到她面前:“你去系香囊了?”
“嗯。”她脆生生地回答。
“写着你跟他的名字?”
“对啊,我一开始找不着地,封姨在做法事,领我进去的。”
原楚聿用手指拨弄了下筷子:“那我呢?”
林琅意吮了吮指尖,将虾头整整齐齐地摆在骨碟上,闻言莫名道:“怎么可能写你啊?”
她剩下那句“这不是埋地雷等自爆?”因为看到了他幽幽的目光而改口,安慰:“不灵的,我们唯物主义者不讲究那些,好吧。”
说完,她心里还嘀咕了道:程砚靳明明上次去崂山的时候说了几十遍“封建迷信”,昨天不知道怎么了,在电话里好一顿软磨硬泡让她去系红线和香囊。
林琅意一口咬掉如荔枝肉一般纯白鲜甜的虾肉,心想她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周六都愿意放下睡懒觉的机会,大清早爬山锻炼系完同心结。
她还闲来无事,将那棵姻缘树半成品买回来了,自己只需要傻瓜式组装下,然后拍了两张照给程砚靳,他这人藏不住情绪,开不开心很容易就从语气里听出来。
他说:“你放在茶几上,把它放中间,等我回来把它供起来。”
林琅意嚼巴嚼巴,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这么顺着他,一是因为他最近甚得朕心,二是,电话里的程砚靳嗓子又糙又哑,听起来像是大病一场,他用那种砂砾摩擦的声音软硬皆施地求她,她被磨得没法,想着病人的要求满足就满足了吧。
原楚聿瞧着依旧有些漫不经心,可他已经不再用餐了,看起来像是吃好了,他说:“你对他,其实一直都挺有耐心的。”
“嗯?”林琅意抬起头。
他忽然问:“你有想过什么时候解除婚约吗?”
“等时机成熟吧。”林琅意倒是一点不避讳这个话题,但也罕见地没有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人,而是像每一个被情人问到离婚时便换了态度的风流人物,不肯给承诺。
原楚聿安静地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一言不发。
“哦对了,最开始的四千万商业借款,我大概能在半个月里打款还给应元,应山湖现在流水很不错,并且!”她脸颊红扑扑的,说到这个好消息时眼睛亮得像是剔透的水晶,“特色小镇的财政立项补助资金到位了,我原本留着钱备用,想说可以先自己垫一下进行特色小镇的开发,但是专项资金既然都到了,那那些欠款都可以还清了。”
她还是很感激原楚聿雪中送炭的,声音清亮:“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我打算连本带利、利息算一年还给你,谢了!”
原楚聿拧了下眉,不知为何有一种气血上涌的微妙的烦闷,那种安全感缺失的空荡感又一次袭来,就好像两人之间本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打结的红线被解开,他一点儿也不希望收到这笔钱。
“不用这么客气,你——”
“要的,饥肠辘辘时的一块面包跟大富大贵后每天山珍海味时再还的一块面包,那能一样吗?”她在谈这种事的时候那股说一不二的劲能窥视出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
她凝着他的眼睛,忽然放轻了语气,郑重道:“原楚聿,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明明是温馨祥和的气氛,真心实意的感谢,大笔资金的提前回笼,可原楚聿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就连平日里装习惯了的那副客套疏离的礼貌性面具都摘掉了。
他甚至移开了目光,薄薄的眼皮半阖着,纤长的睫毛将他如墨的漆黑瞳仁掩住,收拢的眼尾因此往上延伸出一道细长的褶,让那双眼睛看起来越发幽深。
他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一个人静静地端坐了会儿,半晌,才抬起下巴漫无目的地往天花板上瞥去,喉结上下滚动,深深浅浅地呼吸了几个来回,像是极力在忍耐震荡的情绪。
而后,他起身去洗净了手,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只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帮她一起剥虾。
吃饱喝足,两人一同将碗碟收拾掉放进洗碗机,林琅意站在一旁跟着用洗手液洗了洗手,忽然听到他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今天戴上了。”
林琅意下意识往他腰间看,一条尼罗鳄鱼皮无拼接的He*m*s皮带,配了个超级闪的全钻皮带扣。
!
她没想到他真会戴。
那天她本来就怀着破罐破摔的叛逆心态,所以购物时也没有按照他的习惯选购一条低调谦逊的、更符合他沉静气质的皮带,而是像是土老板带着小蜜出来扬威风似的砸钱买了最贵的全钻带扣。
极致的张扬闪亮,将稀有皮衬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估计放在原楚聿的衣柜里都格格不入。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说“要买就要买不一样的”,“一打开衣柜就能看到它,从而想起她的大手笔”,“闪亮到几乎像是婚鞋”……
三句话拿下了品味、眼光和鉴赏力都在线的原总,他最后默许了这条壕无人性的皮带作为生日礼物。
林琅意最重要的那句话没说:
“一看就是你不会戴出去的那种礼物,很符合我们永不见光的关系。”
林琅意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
其实原楚聿的气质沉稳内敛,一身深色正装唯有这条皮带出挑地将他腰身勾显得越发迷人,反倒是有一种大衣里面真空着套真丝睡裙的靡丽招人感,有那张脸和身材撑着,怎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手没有完全擦干,指尖上还挂着一两滴水,但他的腰身被勾勒得实在好看,她没忍住伸出手指勾进他的皮带往外拉了拉,想看他那层贴着皮肉的衬衫被松开的模样。
他在原地站稳,岿然不动,像是跟她暗中拔河一样对抗着用力。
收回手的瞬间,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前压两步,将她推上了料理台的台面。
宽阔挺拔的肩膀笼罩出一小片阴影,他完全环抱住她,将她压得微微后倾,她眼前的视线完全被他遮挡住,而他捏着她的手指,一寸寸轻轻重重地揉捏过去。
她被他捏得又酸又麻,脑子里混乱地记起他方才剥鳌虾时,修长干净的手指几乎与那剔透的颜色毫无二致,净白的皮肤下隐隐的青筋像是白玉上细腻的纹理,骨节分明。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还是可以穿着正装不解开皮带……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戴着它,就是来见你的。”
*
程砚靳在地下车库的车里一共待了四个多小时。
车没发动,窗户紧闭,车厢内每一处都如泥沼般昏暗压抑,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像是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手机搁在支架上,屏幕暗着,他将所有的消息都关闭了,往日吵闹的提示音在此刻像是一潭寂静的死水,连空气都仿佛是稀薄的。
他在原楚聿登堂入室,陪林琅意吃饭的时候就到A市了。
一路风驰电掣,在机场高速上油门踩到底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摔碗掀桌的方式。每一下拳头该如何砸到原楚聿的脸上,每一记肘击该如何朝着身体薄弱部位攻击,但凡原楚聿那张斯文败类的脸上有一块好皮,那都是他还不够像一条疯狗。
他一定要弄死他。
手机监控的亮度被他调到最亮,程砚靳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到原楚聿有几次将视线淡淡地迎上了摄像头。
深邃,隐晦如深海的目光,带着一点胜券在握的轻佻,以及透过监控屏幕投射过来的恶劣的挑衅。
三番几次。
上门的小三,主动捕捉的镜头,故意漏给原配看的马脚。
那些目光分量极重地穿透了屏幕与程砚靳对上,他的手臂肌肉都因为这种冒犯的挑衅而在轻微战栗,抓住方向盘的手格格作响,就连耳内鼓膜也传来一阵急促的鼓鼓振动,浑身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贱种。
俵子。
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原楚聿的暗示和触犯?
监控这种东西,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从小被当作标本一样观察的应元接班人。
原楚聿察觉到了房子里的摄像头,不仅没有想着遮掩隐藏,反而气焰嚣张地恃宠逼宫,故意当着监控的面表现出他对林琅意的势在必得。
程砚靳咬紧口腔内侧的腔肉,虹膜上浮起淡淡的血丝。
他的视线只局限在驾驶位前面那点狭窄局蹐的空间,就好像瞳仁被挤压成了一条线,除了死死地盯着前方无穷无尽的道路,其他一概不知。
监控里只到了原楚聿将她抱上台面后亲了亲她耳朵,他用身体将她完全挡住,尽管除了拥抱什么都没做,但却好像在避讳让她暴露在镜头下。
程砚靳只觉得荒谬至极。
好一朵反咬一口却标榜自己无辜贴心的白莲花,他这是什么意思?担心监控会散播林琅意的隐私?还是觉得他是三人中的局外人,所以像是防备一个贼一样隔离开他?
究竟谁是贼?
最后那段路,纵使他将油门踩出轰鸣的发动机声响,可视频里末了只剩下原楚聿把人举高高,隔着长发轻拍着她的背抱进了卧室的场景,再之后,客厅、厨房、玄关,安静如斯。
长时间一尘不变的监控场景让人产生鬼打墙般恢诡谲怪的不适感,镜头里什么都没有,可程砚靳的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念头快要挤爆天灵盖。
方向盘打得又凶又急,停车进车位时一把方向,在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刹车声,车辆甩了个尾踩着线停好,尾气管上还在“轰轰”地震动着排气。
程砚靳抓了抓上衣领子,试图缓解自己快要窒息的晕眩感。
他喘不上气来。
车辆没有熄火,高速运转后的发动机还在牵动着车身共振,他不知道是第几次咽下干渴的喉咙,闭了闭眼。
在路上气血翻滚,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但到了楼下,明明他现在就能坐上电梯踹开门,将臭不要脸的小三从床上拉起来掐住脖子按在地上打。
但此刻,临门一脚了,他的身体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持续在颤抖,呼吸凌乱,在沸腾的暴怒中剥离出了一丝恐惧。
现在冲上去的话,他跟林琅意以后要怎么继续?
他的手指轻微痉挛了一下,整个人忽地轻轻打了个摆子。
那一丝恐惧像是一根明晃晃的钢丝,把他那颗躁郁发疯的心从中间手起刀落剖开,渗出来的血像是一盆冷水一样浇灭了他想要不管不顾发疯的念头。
他如果冲上去大闹天宫,那这样直白的、毫无挽回余地的三人对峙,真的会有人是赢家吗?
最重要的是,林琅意,会做出什么选择?
程砚靳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含混的气声,像是受伤的野生动物发出的悲鸣,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最终还是像被抽了筋骨一样无力地滑下来。
他将手机app的远程监控指令关闭了,卸载软件,最后伸手关闭了点火钥匙。
车辆待机的震感戛然而止,世界终于陷入了无尽的阒寂。
而他将头颅往后靠,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了座位里,如一只了无生气的木头人一样在楼下的车里独坐了四个小时。
第7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