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她诧异地停住了脚步,慢慢睁大眼,求证:“你说什么?”
“我今天真的好开心。”边述兀自往下说,他的脸微微朝上仰起,好像能透过压抑的天花板看向夜空里的月亮,“珠珠,我觉得自打我们重逢以来,今天的你,是唯一一次没有在我面前有所掩饰的。”
他也站住,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依旧仰着头:“你的演技一点都不好,你那样客气地对我笑,不如像今晚一样当着我的面无所顾忌地发脾气,这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客人。”
“我小的时候,家里只有来客人了,父母才会停下争吵,和和睦睦的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天花板的灯光白得刺眼,他闭了下眼,又按了按山根:“我今天跟自己说,只要你过来了,只要你来找我,有那么一点担心我,那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腼腆又怅然地舒出一口气,百感交集:“我没想到你为了我,打了他一巴掌。”
“其实我——”她张口欲解释,他却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也许是因为灯光太刺眼了,所以他的眼里有些潮湿,可那眼神却一寸寸温柔下来,嘴角慢慢上扬,好像是一场温热的太阳雨。
“你知不知道,那一巴掌让我觉得,我这辈子哪怕最后是一场空,但只要能想起今晚,我都会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他是欣喜的,带着无限期望:“人生那么长,对你对我而言都是,所以谁说未来就一定没有可能呢?”
“所以我决定帮你早点脱离联姻,早一点,更早一点,快一点,更快一点。等你自由了以后,再说其他。”
林琅意的神经一阵阵地跳起来。
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无法预料,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她没想到原先预设好的一场拉锯战式谈判会以这乌龙般的一巴掌迎刃而解。
“让专利经纪人来评定价格。”她对待商业伙伴历来诚心,“没道理让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变成人情,我加价。”
边述转回了头没再看她,抬腿重新往病床走:“你跟我算得那么清楚?”
“生意是生意。”
他摇了下头,苦笑,还是对她了如指掌:“你是觉得人情债难还。”
稍有冷场,两人回到病床旁,林琅意虽然脑子里一大半都被专利两个字占据了,可她毕竟是来探望病人的,更何况边述今夜完全是无妄之灾,她也的的确确为他担心。
她直入正题:“池疏是怎么回事?”
边述坐在床沿上:“他来找我,带着刀来的。”
林琅意不可思议:“为什么啊?还有你那条短信……你明知道他会找过来?”
边述没说话,只往床头的那个珍珠模型扫了一眼。
林琅意原本交叠着腿靠在对面那张空床的扶栏上,见状腿一收,几步过来取过珍珠模型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
她没有动手拆,而是将东西放回去:“这东西要给警察。”
他点头:“刚刚报警了。”
林琅意:“好,等下会有一位元律师过来,她征战多年,经验非常丰富,你可以全权委托给她。”
“你就好好休息,别的都别想了,护工阿姨我塞了红包,等你过了这几天,我们可以回家休息,请家庭医生来照顾。”
边述明显怔了一下:“家庭医生?”
林琅意回忆着原楚聿的原话,充分相信他得体圆滑的为人处事,对他的安排还是比较放心的。
毕竟是他家的产业,安保也没话说。
她复述:“是,有一处比较僻静的疗养院,私人的,医疗服务也很优秀,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你可以好好养伤。”
边述的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她将薄被一点点掖好,视线一直凝在她脸上,最后点了下头。
“我听你安排。”
*
林琅意在一个半小时后才重新回到地下停车场。
与元律师沟通完,拜托了护工阿姨,又听取了医生的建议,这一圈下来,想来程砚靳肯定没耐心在原地等她。
虽然如此,她还是在自助超市里简单地买了东西备用,一个人拎着袋子回到停车的地点。
距离车身还有十五六米时她就遥遥抬起手解了锁,车灯一闪,车厢里的灯光自动亮起。
仰着头靠在后座的男人依旧大剌剌地坐在正中央,从前挡风玻璃望进去,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以及脖颈上清晰明利的线条。
她的脚步稍缓,手上的袋子擦过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在车里明明知道她回来了,那灯都明晃晃地亮起,可他就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像是睡着了。
林琅意径直走到后座,打开门,一猫腰自顾自坐了进去,然后将车门一锁,车里终于又恢复了昏暗。
身边的男人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眼睛紧闭着,又黑又硬的睫毛覆于其上,眉心却还是皱着的,虽然看着像是万事不顾只管睡觉,人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林琅意在袋子里掏来掏去,好像是那种特意大清早开始用吸尘器扫地的父母,不把子女吵醒起床绝不罢休。
车里都是塑料袋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瞄到他的眉头又蹙紧了一些,嘴角紧抿着往下撇,从上到下都写着“一张臭脸”四个大字。
林琅意终于翻出了想要的东西,她拿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转向他观察了几眼,无声地笑了下他死闭着眼铁了心一眼都不肯看她的幼稚模样。
她往座位中间挪了挪,半转过身,一条腿跨过他,水银泻地一般无比流畅地坐在他大腿上。
身下的大腿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记,很快,本就硬邦邦的肌肉越发坚实。
林琅意比划了下,发现距离不够,左手往后撑住他的大腿,臀部不抬,双腿收起来压在他的大腿两侧,以鸭子坐的姿势直接磨蹭着他的腿往里坐了坐。
他的脖子上都隐隐浮现出青筋,眼睛闭得更用力,好像是唯恐空气从眼睛缝里溜进去。
林琅意全当不知道,她手上装备齐全,先用棉签蘸了生理盐水给他破皮的嘴角轻柔地涂了涂,然后对着那一点再不处理就要愈合了的伤口吹了吹。
明明吹的是嘴唇,他的睫毛却开始乱抖,好像被风拂过一般。
林琅意一连换了几根棉签,反复涂了几遍,最后给他涂上红霉素软膏。
那绵柔的棉签头在他的嘴角绕了又绕,最后用圆头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唇。
他的喉结滚了滚,下巴抬得老高,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久的气可以生。
林琅意处理完破皮伤口,转而看向他的脸,上面的红痕褪去了一些,但还是很明显。
她取出冻得梆梆硬的冰袋,表层还烟雾缭绕地散发着冷气。
她瞄他一眼,招呼也不打直接按在他侧脸,终于如愿以偿地换来他猛地一激灵,连膝盖都往上跳了跳,明显是毫无防备地被冻到了。
一睁眼,他就看到眼前似笑非笑的未婚妻。
程砚靳知道自己装睡被戳穿了,觉得脸上挂不住,脑子急急转起来,想要找回场子。
他今天受了这般天大的委屈,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耳根子软心也软,生气两小时消气五分钟。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正打算有骨气地继续跟她冷战,可林琅意缓慢地眨了眨眼,专注地看向他的侧脸,怜惜地上手摸了摸。
他的脑袋轻微地点了一下,完全不受大脑控制。
她的指尖也冻得冰凉,摸上来的时候跟那些冰袋没有什么区别,一看就是她拿着冰袋的时间太久了。
那细细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滑动,好像是柠檬水里融化了一半的小冰块,含到口中会在口腔里不受控制地乱滑,冰冰凉凉的。
潜意识是叛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抬手捏住了她的手指,而后稍歪着头,流畅地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里。
身前的人不动了。
程砚靳后知后觉地对上她的眼睛,才想起自己居然在想着给她捂暖手指……简直是疯了。
他不会是有那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还痛不痛啊?”她柔柔地蹙起眉,他从来没听见过她这样拿腔拿调的小意温柔的声音。
程砚靳脑子有些打结,其实已经不痛了,但这话在舌尖一滚又被他咽下。
反而是他刚才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他安置在车里隔离后又离开,那才让他胸肺都痛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的眼睛还有点痛,是哭完后的后遗症,干得每一次眨眼都像有沙粒在摩擦结膜。
程砚靳新仇旧恨一起回忆完,重新板起了脸,双手环抱在胸前,恨恨道:“痛!”
林琅意就又去拿冰袋,还没够着,冰袋就被他“嗖”地插手过来抢走了。
他自己用手按着敷脸,斜着眼睛瞄她一眼,挑起下巴生闷气,空出来的那只手却还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指给她捂暖。
“今天是我不对,我先入为主了。”林琅意摸摸他的耳垂,见他非但不排斥,还转了下脸将耳朵塞她手里。
“你打完人道歉?”他移开眼光,坚贞不屈又委屈至极,“我告诉你,晚了!”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今天开了先例,以后只会每天把我当狗打!”
林琅意:“……怎么可能。”
“你别以为你现在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痛。”他说话一套一套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一个家暴的另一半,都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和一对会下跪的膝盖,今天打了人,第二天买早餐赔罪,下次还打,周而复始!”
林琅意:……
不是,他在车里的这一个半小时内,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啊?
林琅意看着他那一脸生硬的表情,手上的装备也被他自力更生了,只能再去袋子里掏出一瓶水。
程砚靳猜到她的动作,人更加悲愤,愤而拒绝:“我不喝热水!你简直太敷衍了!我被当着你旧情人的脸打了一顿,里子面子都没了,你怎么能让我多喝热水就一笔带过了?!”
林琅意:?
她迟疑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外层包装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一碰就化成水流流下来。
“不是啊……”她举了举手里的水,“是冰的。”
她顶着他瞪得滚圆的眼,将手心蹭来的瓶子外的水都在他衣服上擦干,然后又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掀起他的衣裳下摆盖在瓶盖上。
一拧,开了。
她递过去:“喝点?”
见他不接,林琅意缩回手,打算自己喝。
还没灌进口中,矿泉水瓶被人捏住,他从她手中抽走冰水,一仰头,那水位线直线往下降。
十秒钟,他将空瓶子捏扁,盖上盖子放在一旁。
这还没完,他往侧边倾身在她的购物袋里翻了翻,找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拧开后递给她:
“喝什么冰水,忘记生理期有多痛了是吧。”
林琅意接过来喝了小半瓶,往驾驶位指了指:“你开我开?”
程砚靳依旧看起来不高不兴的,可他嘴巴翘得有多高,身体就有多诚实,双手将她举抱起放到一边,自己则下车转到前面,自觉去当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