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春期 第35章

作者:玛丽苏消亡史 标签: 现代言情

  尤思嘉等一拨跪下磕头的人离开后,这才捧着小碗蹲到杨暄旁边。他的嘴唇干裂起皮,面色苍白,瞳仁是冷黑的,看到是她,眼皮才眨动了两下。

  杨暄脖子后面的伤口已经快结痂,帽檐下的额头包着纱布,因为磕头已经变得脏兮兮,他接过碗和筷子,躲进里屋草草吃了几口,尤思嘉又接了杯水递给他,看他一口气喝完后,一声不吭地又跪了回去。

  丧事办得匆忙,第三天上午就要火化,其间陆新民来了一趟。

  他似乎也没料到事情发展成这样的结果,这与他的初衷相离甚远。陆新民沉重叹了口气:“不该逼你。”

  杨暄仍旧跪在草席上,好像听不见他说话。

  陆新民看到角落里的杨暄姥爷挣扎着要起来,露出鬣狗一样的眼神。他只好离开,走之前留下话给杨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从始至终杨暄无动于衷。

  火化的人群回来,杨暄起身去接,黑色的木匣子上盖了一层红绸布,他听着周围人或虚或实的哭声,仍旧觉得不真切。

  上坟前,猪头、鱼和鸡作为祭物,全部陈列在案板上,案板又被架出来放在大街上。

  炮声轰隆隆响在耳边,杨暄在人群里跪下,三叩九拜行礼,最后摔盆,敲锣打鼓声震天,他抱着骨灰盒,在披麻戴孝的哭丧人群的簇拥下,去完成最后的上坟仪式。

  杨暄这几天没合眼,葬礼一结束,立刻躺回床上闭了眼。

  李满买了饭来看他,话里带着担忧:“他得睡了快两天?”

  尤思嘉点点头。

  “你去探探他的气。”

  她照做,刚把手伸到杨暄面上,对方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尤思嘉一愣,下一秒就看见杨暄掀起眼皮,头在枕头上微微偏了一下,正看她。

  他眼睛里似乎还有雾气,眨了眨,瞬间消散了。

  “发丧如抄家,”尤志坚在炉子旁边吸烟,想起前两天的葬礼,突然发表评论说道,“就醉犯头那个为人,村里趁发丧想暗地里使坏的人可不少。谁来就给谁烟,使唤谁就给谁瓶酒,弄不好最后还落一屁股账,也就看杨暄那小子一个人可怜,最后落了个平账,没赚也没赔。”

  尤思嘉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你开学初三?”尤志坚突然问她。

  尤思嘉点头。

  “哼,好好学,”他一反常态地说,“上个副榜去一中也没事,多交几万块钱呗,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大学生。”

  尤思嘉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尤志坚不乐意了,从兜里往外掏了几张纸币,扔到尤思嘉怀里:“还因为狗离家出走,瞧你出息的!拿钱,再买!”

  “你妈还要给我离婚,”尤志坚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现在离。她亏不死,玩这个不就是这样,先亏再赚,等我再赚几笔收手,到时候去镇上开个炒鸡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尤思嘉不怎么关心尤志坚的宏图伟业,她只觉得杨暄愈发沉默冷静。

  他还是照常去修车看店,晚上回来,甚至还在书桌前翻起了课本。

  连李满都觉得他正常到有点不正常了。

  有一天休息的时候,尤思嘉去斜对门找杨暄,见他的房间乱糟糟的,很多东西被翻了出来,杨暄站在中间,拿着一张挂历瞧了很久。

  他突然喊她:“思嘉。”

  “嗯?”

  “你觉得人有灵魂吗?”

  尤思嘉点点头。

  从很多无意识的仪式能窥见这一点,丧葬的仪式是为了引导魂魄的归来,教堂的存在也是为了灵魂的安息。杨暄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怨恨陆新民,他的征地摧毁了建筑,而姥姥也很久不去教堂,他甚至不知道姥姥的归宿是哪里。

  杨暄垂下了手,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

  他狼狈地把头转开。

  缓了一会儿,杨暄说自己要去骑摩托散心。

  “我和你一起。”尤思嘉说。

  杨暄看着她:“外面很冷。”

  她很坚定地重复:“我和你一起。”

  杨暄把头盔抛给她,引擎发动,轰隆声重新响起。

  冬天所有的景物像是褪色了一般,像黑白底片一般从身旁快速掠过。

  尤思嘉在后座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杨暄。

  耳边寒风呼啸,但尤思嘉能感到他的胸膛在细微地颤抖,是迟来的、压抑不住的哭泣。

  开学前,天上又飘了一场雪。

  街边吃席时残留的垃圾、摔火盆时留下的痕迹,都被这一场雪盖了个干净。

第34章 Chapter 34

  开学之后,杨暄久违地做回了一个“学生”。

  修车行关门,他开始完整地待在学校里上课,放学后带着尤思嘉去李满店里学习。

  李满见杨暄值班的时候,桌面摆放着一本书,并且一动不动看得认真,他在后面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趟,也不敢说话。

  后来李满过来倒水,见摊着的书页上的插画有点眼熟。十分钟之前是这个,半小时之前也是这个。

  搞半天,连一页也没翻过去。

  再一瞧杨暄,他整个人半俯在桌面上,低低垂着脑袋,身子逐渐往前倾。

  李满推推他:“哎!”

  杨暄顿时往前趴了一下,他的手掌抓住桌沿,整个像从水里潜上来一般迅速吸了口气,愣了两秒后抬起头,看向对方。

  “都困成双眼皮了,”李满说,“你要不去楼上躺会?”

  杨暄抹了把脸,整个人往后倒,仰在了椅子上。

  李满有点别扭,毕竟他认识的人里没几个看书的,包括之前的杨暄。他磕磕绊绊地问:“就……就是,那个,你们高三生压力大,那啥要不给你炖点补的?”

  杨暄将手掌从脸上滑下来,眨了眨眼。

  “你前几天不是给咱妹买了补脑液?是这个吧?我也给你去拿瓶?”

  “你正常点。”杨暄终于发话了。

  “哦,”李满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看你这段时间像梦游一样,魂都不知道飞哪了。”

  杨暄垂下眼睛,把书一合,慢慢道:“我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的,坐学校里也是,你看着我是在看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啊。”李满发出了一个气音。

  杨暄顿了一会儿,突然喊他:“满哥。”

  “啊?”

  “你有什么目标吗?”

  “什么?”

  “就是,”杨暄斟酌了一下用词,“换句话说,就是……理想之类的?”

  “啊?”对方乐了,“我配用这种词吗?”

  杨暄也笑了,没笑两秒就觉得笑容牵起的两侧肌肉变得酸涩劳累,这让他不得不收回了笑。

  “满哥,”他又抹了把脸,“我吧,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以前的目标是赚钱买药、给姥姥治病,这些是可见的,他就像奔着标杆直跑的人,哪怕肩膀上有担子,望着那个可见的目标,他也是充满干劲。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标杆和担子齐齐消失掉,他就突然停住脚步,对着茫茫雪地无所适从。

  李满劝他:“学习,上学,养活自己,这不都是你能干的?”

  “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但是我就是——”

  杨暄声音低下来:“我就是一点劲都提不上来。”

  杨暄这段时间的反常,也照样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班主任姓高,教语文。是个小矮个,戴着眼镜,皮肤黝黑,烟不离手,从高一教到他们高三。

  杨暄最初觉得这个老师不太一样。依稀记得开学第一天,他就站在讲台上不说话,等所有人安静下来,高老师突然开口念了一句诗,念完之后写在黑板上,让他们板板正正抄在语文课本扉页上。

  班里有一半人连笔盖都没拔下。但杨暄现在翻开自己的课本,还能看到用钢笔端端正正抄下的八个字,如今已经略微褪色——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古艳歌,汉,佚名。

  据说出自《诗经》,杨暄也不懂什么含义,但是这一出着实把他唬住了。这让杨暄觉得高老师是个文学气息极其浓厚之人。

  毕竟春河镇的学生日常就是抽烟、恋爱、打群架,所有的老师都见怪不怪,更懒得和他们说什么,不在学校犯事就是他们的最低要求,大部分老师都是讲完课把粉笔头一扔,夹着课本回到办公室靠着墙面喝茶聊天,而第一天如此郑重其事、玄乎其神的老师并不多见。

  但高老师的文学气息也只是体现在上课时的严肃,面对每日消耗青春不干正事的学生,明哲保身保护血压才是第一要事,因此他平日里身上散发最多的是烟味。

  比如说此时此刻,杨暄离他还有几米远,已经被这浸染了数十年的老烟枪冲击了一下,他没忍住揉了揉鼻子。

  “杨暄,”高老师把茶杯放桌子上,开始拎着暖壶往里面倒水,“我当你这些年班主任,也没正经找过你谈话,以前是找不到你人,想聊都没得聊,最近你在学校待的时间长,好不容易逮着你,今天咱俩就聊聊。”

  杨暄问聊什么。

  “你的打算,你的未来。”

  杨暄没忍住笑了一下,带着浓烈自嘲含义的。

  高老师捕捉到了他的笑容。他的目光藏在反光的镜片后面,他在打量他,但不是自上而下的。

  很久没有长辈用这种目光看自己了。

  在这种目光下,杨暄突然就涌现一些细微的倾诉欲,他最终选择开口:“老师,我觉得吧,在我身上讨论这个,不太有意义。”

  高老师听到这个回答,直起了身子,但也只是继续看他,示意杨暄继续说下去。

  “我前几天看了一下模考成绩,不光看我自己的,也看了整个班同学的。”

  “嗯,”对方问,“有什么发现和想法?”

  “能过本科线的,也就一两个人吧。本来咱省上学竞争就激烈,这个地方的教育水平就在这儿,哪怕我现在拼命去学,最后破天荒也不过就是上个三本。申请助学贷款后,每年还要交几万学费,我呢,也负担不起这个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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