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24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闻亭丽只得又把话咽回去,目光也只敢暂且盯住自己眼前这一块。

  陆世澄径直走到书桌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取出笔,坐下后唰唰唰签了一张支票。

  老管事走到一旁的壁橱前,打开柜门,取出一枚红丝绒小盒子放到陆世澄面前,对着闻亭丽庄严地开了腔:“陆老先生素来重视教育和实业,设此奖的初衷,正是为了鼓励务实的学生发奋图强……还望闻同学珍惜自身才华,以报效祖国为志,孜孜矻矻,内外兼修……”

  一口气说了十来句,全是鼓励劝学的话。

  闻亭丽欠了欠身,陆世澄等到老管事说完,便将盒子和支票一起颁发给闻亭丽。

  整个流程有点公式化,但陆世澄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敷衍。

  闻亭丽慎重接过,红丝绒盒子里包裹着一枚金灿灿的“育英奖”奖章。

  上面赫然刻着六个字:【育英才,兴吾邦】。

  底下是陆鸿隽的亲笔签名。

  闻亭丽抬眸望了望陆世澄,陆世澄静静注视着那枚奖章。

  从他认真的眼神中,她隐隐感觉到,陆家上下都异常重视务实的人才培养,她心里其实也很激动,下意识搂紧怀里的奖章,昂起头高兴致谢:“学生会谨记陆老先生的教诲。也谢谢陆小先生亲自为我颁奖。”

  陆世澄眼波一漾,管事看在眼里,忙笑着说:“往年学生过来领奖时多少有点拘谨,像闻同学这样活泼的学生我们也是头一回见。”

  闻亭丽讪讪,陆世澄向她点点头,仿佛在说“无妨”,又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样子打算亲自将她送出去。

  老管事立即跟上两人的步伐,可就在这时候,花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老管事快步出去接电话。

  闻亭丽瞅准机会转过身,仰起头对着身后的陆世澄说:“领奖的时候太紧张,倒忘了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跟陆小先生说了,咦,是什么事来着,让我想一想。”

  一面说,一面扶住额头装出思索的样子,趁这机会,视线滴溜溜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可恶,她离书桌有点远,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位身形高挑的陆世澄。

  再抬眸,就发现陆世澄垂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忙说:“我想起来了,上次陆先生令人赔我的那批洋装我穿有些大,怕浪费,所以我把衣服拿回学校来了,能不能请陆先生令人将衣服退回给百货商店。”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仿佛在思考闻亭丽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贵人多忘事!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上回我的衣服被……被……被剧院的布景板擦破了,邝先生赔了我一堆昂贵的洋装。我既穿不下,白白放在家里落灰未免太可惜,陆先生还是帮我退回吧,我只试了其中一件,不妨碍商店继续售卖的。”

  陆世澄这回有动作了,但他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闻亭丽脸更热了,她还是头一次在陆世澄脸上看到这种敷衍的神态,他像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同他说,又或者,对他而言,凡是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所以直接不作任何回应。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不过她要是就此打住,她就不是闻亭丽了。

  眼珠一转,她紧接着从书袋里取出两张票。

  “如果陆先生坚持不肯帮我退,那我只能送您回一份礼了。下礼拜在黄金剧院有几场酬宾节目,这是头等包厢票,仅有的两张,剧院的兆经理看在我冠军身份的面子上才给我的,这是我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像样的回礼了,不知到时候您和邝先生……肯不肯赏光?”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净,语气是那样真挚,这样眼巴巴望着人,再硬的心肠都会化成一滩水。

  陆世澄稍稍一怔,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门票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闻亭丽的心悄悄提到了嗓子眼儿,陆世澄冲她点点头,似在表示谢意,但他最终也没有接那没票,指指外头,继续领着她向外走去。

  借着这机会,闻亭丽迅速扭身对着书桌扫视一遍,这才不紧不慢追上陆世澄,试探着说:“那您是答应帮我退衣裳了对么?”

  陆世澄再一次歉然指指自己的腕表,意思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忙,随后他转头看看周围,眼见老管事仍在打电话,便打算找别的下人送闻亭丽出大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望着脚下的台阶,很显然,陆世澄压根不吃她那一套,好在他虽二话不说拒绝了她,他的态度却也不使人难堪。

  怪她,为了邓院长的事有点太心急了,看陆世澄这样子,日后怕是没机会再跟他见面了。

  幸而她刚才趁乱把书桌上的东西看了个仔细,她看见桌上有张“报关单”,也许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至少不算毫无收获。

  陆公馆的下人大约都在用晚饭,陆世澄张望一阵,始终没能看到附近有人路过,回头看了看花厅里忙着接电话的管事,又看看墙上的时间,略一迟疑,率先向台阶下走去。

  闻亭丽沮丧地抬头看,蓦然发现陆世澄还在底下等她。

  她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立刻决定跟上去。

  陆世澄领着她沿着花丛转了个弯,又踏上一条栽满红叶李的林荫道,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前走,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一个大车房,大门开着,里面停着几辆汽车,陆世澄走到一辆车前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冲闻亭丽颔首,示意她上车。

  闻亭丽这才明白陆世澄这是打算亲自送她出去,她心中一喜,假装矜持走上前:“谢谢陆小先生。”

  陆世澄等她上了车,一脚发动油箱,驱车朝花园外驶去。

第21章

  车厢比起花厅,自是局促不少。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闻亭丽连头发丝儿都变得老实了。

  她能听到陆世澄的每一次呼吸,那轻缓的声息,在极短的距离内被无限放大。

  空气里仿佛流淌着一种看不见的发黏液体,把闻亭丽身上那些活泼的小关节紧紧黏住了。

  她不大敢动。

  但她脑子可一刻没停。

  这次她算是败北而归了,但她总得为下一次接近陆家制造机会。

  可惜她已是黔驴技穷,这样短的时间内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还好脑子转动时不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然陆世澄准会被闻亭丽脑子里的声音吵得没法专心开车。

  车厢里虽然没点灯,陆公馆的路灯却迎面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影擦着车身飞快流过,视野也跟着忽明忽灭。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极亮地一闪,闻亭丽目光溜过去,原来是陆世澄的袖扣,那东西小如银球,被路灯照得灿烁无比。

  闻亭丽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她轻轻咳嗽一声,接着又是第二声,像是被晚风呛着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望了望闻亭丽。

  闻亭丽歉声说“抱歉”,一边继续咳嗽,一边低头在书袋里找手帕,她知道自己的咳嗽和哭泣都是绝技,任谁都听不出是装的。

  找了一回没找到,闻亭丽不得不把自己的书袋抬高一点,以便继续对着路灯找,结果一个“失手”,书袋碰巧跌落到两个人的脚边。

  闻亭丽忙俯身去找,陆世澄一记刹车把车停住,恰在此时手帕找到了,闻亭丽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将书袋捡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接下来只异常安静地端坐着,仿佛已经努力屏住了咳嗽,

  陆世澄等了几秒,看她不再找东西了,这才重新发车一径开到公馆门口。

  门房过来帮忙开门。闻亭丽说:“谢谢陆小先生。”

  下车之后又鞠了一躬,未作停留,转身就出了陆公馆。

  刚出去,就听到门内油门响,陆世澄果然很赶时间,微微向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沿着原路开回去了。

  一刻也没多停留。

  闻亭丽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就那样望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半晌才耸耸肩,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学校坐电车。

  回到慈心医院,闻亭丽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到一间公用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等候的间隙,闻亭丽黯然望着对面的慈心医院大门,往常这个时候,邓院长要么在四楼办公,要么在病房里查房,现在却……

  厉成英接起电话。

  闻亭丽握紧话筒小声说:“我刚从陆公馆出来……嗯,是一张报关单,负责报关的洋行名字是‘敦普儿’货栈……其他的我没看见。”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不知不觉紧张得出了一点汗,回到病房,她把那枚金光灿灿的奖章给小桃子瞧,

  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挨个指点奖章上的字,嘴里咿咿呀呀。

  闻亭丽听得直发笑,捉住妹妹的手教她:“傻小桃子,这个字念育yu。”

  周嫂表现得比上回闻亭丽得话剧大赛冠军还要高兴:“先生您看这奖牌,这可是学校发的,要不是读书顶用功,也得不了这头一等的奖,不枉这孩子每天温书到深夜。”

  当晚闻亭丽跟周嫂换了个班,周嫂在医院跟陪护照看闻德生,闻亭丽则带着小桃子回新租的房子里住。

  姐妹俩梳洗完,闻亭丽找出个小球让小桃子抱着玩,自己坐在灯下给每一件贴身小衣的内里仔仔细细缝上小口袋。

  口袋刚好能放下那张支票和银票卷成的小卷筒,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缝好后,闻亭丽对着这堆票子满足地叹口气,加上新得的这张支票,现在她有整整三千大洋的家当了。

  她指着陆世澄签的数字给小桃子看:“认得么,这是八百大洋,姐姐赢回来的,棒不棒?”

  小桃子高高举起手里的球:“姐,棒。”嗓门又清又响,就像嘴里藏着一只小哨子。

  “嘘,嘘。”闻亭丽吓得忙用食指放在嘴唇上,乔太太租的这房子又破又挤,门板尤其薄,夜晚邻居咳嗽一声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个,闻亭丽才不放心把钱放在家里。

  把钱藏妥之后,闻亭丽探手从书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这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自上回搬家她就将这包东西收在书袋里随身带着。

  打开看,里面是零星几件首饰,小小的翡翠耳坠、金戒指、金镯子……

  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摸摸这、摸摸那,嘴里叽里咕噜数着数,当发现只有四件首饰时,小桃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是不是想问姆妈的项链哪儿去了?”闻亭丽小声在小桃子胖鼓鼓的腮边问。

  小桃子一拍手:“项链呢?”

  那块金刚石虽说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却是母亲生前最昂贵的首饰,金刚石下面还定做了一个桃心项坠,里面嵌有母亲的一张小相。闻亭丽每回思念母亲的时候就会趴在床上看项链里的照片,所以小桃子对那条项链印象最深。

  “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回来的。”闻亭丽神秘兮兮在小桃子额头上点了点,打着呵欠歪到床上翻了个身,摊开双臂对着天花板充满信心地说。

  次日上学,闻亭丽胸有成竹等消息。

  结果失算了,并没有任何陆家人过来找她。

  第三天依旧如此。

  闻亭丽有点沉不住气了,正所谓兵行险招,她要不将项链故意遗落在陆世澄车上,如何有机会再跟陆世澄搭上话,可是那天晚上那样黑,万一项链从座位上滚到某个旮旯角,陆世澄发现不了也不奇怪。

  闻亭丽越想越觉得肉痛,正当她琢磨要不要主动上陆公馆讨要时,有人过来找她了。

  傍晚放学出来,闻亭丽照常去挤电车,忽见对面马路有个人冲自己招手。

  “邝先生?”

  邝志林立在车边,含笑看着闻亭丽走近自己。

  “闻小姐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您这是……路过这儿?”

  “下午务实有个董事会要开,我替陆小先生过来一趟,对了闻小姐——”邝志林笑容不变,目光却一下锐利起来,“你最近可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一诧,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前颈:“咦,您怎么晓得的?”

  邝志林不动神色望着闻亭丽,凭他怎么看,闻亭丽脸上的诧异之色都毫无破绽。

  闻亭丽暗中早已拿出了平日在舞台上十二分的演技和精力与其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一阵,邝志林突然微笑道:“敢问闻小姐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恍然大悟:“难不成那天晚上落在陆公馆了?是一条项链,里头有我母亲的照片,是不是被您在陆公馆捡到了。”

  邝志林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红丝绒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