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29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等?”孟麒光漫不经心翻着报纸,“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利益交换,把我有的给对方,再从对方身上换回我想要的,假如我身上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我主动帮她一百遍,她也会只拿一句谢谢来打发我。”

  小高似懂非懂。

  孟麒光一哂:“这也不懂吗,天大的恩情,换不来等价的交情,这是人人都有的劣根性,你跟我这么久,何尝见我孟麒光做过亏本买卖。昨晚她既然死也不向我开口,我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在宝心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算了。放心,姓邱的忌惮着我这层关系,不敢真拿闻小姐怎么样的。”

  小高待要再开腔,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荡马路。

  小高瞬间张大嘴,那竟是陆世澄!

  因为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晓得那个闻小姐正跟陆世澄有说有笑。

  “孟先生?!”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以为孟麒光会不高兴,没想到孟麒光只是兴趣浓厚地望着那边,注目良久,低笑道:“很好,目标明确,野心勃勃,比我还善于把握机会。”

  说这话时,汽车刚好从两人身后擦过,孟麒光目光炯炯看着闻亭丽的侧影,眼看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又转过头继续向后盯着看,直到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淡着脸收回视线。

  闻亭丽所说的广雅居离慈心医院不远,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老板娘待闻亭丽十分热情,只是说话时老偷偷打量陆世澄。这年轻后生不光生得挺拔俊雅,衣着更是体面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贸然走进路边的小餐馆,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陆世澄进店后只在一旁静静环顾四周,察觉老板娘的目光,不但毫无恼意,反而礼貌地冲对方点点头。

  闻亭丽早就见识过陆世澄的涵养功夫,老板娘却闹了大红脸,忙堆起局促的笑容,招呼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两人相对着坐下。

  “喜欢吃这个吗?”闻亭丽拿着菜谱请示陆世澄。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却笑道:“瞧我,哪有做东的一个劲问客人的。”

  接下来好一阵没吭声。

  陆世澄没忍住抬眸一看,就见闻亭丽低头皱眉研究菜谱,单看那认真的表情,比治学还要严谨,不一会,就见她抬起头冲门外说:“老板。”

  一口气点了七个菜,外加一份负责解腻的红苋菜汤加糟,只是菜刚点到一半,陆世澄突然朝她招招手,闻亭丽脸蓦然一红:“您该不是要——”

  【不,我不要。】

  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你菜点的太多了。】

  原来不是要净手,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因为拿不准您的口味,所以才多点了几样招牌菜,陆先生每样都尝一尝,碰到喜欢的就多吃一些,不怕吃不完的,我可以把剩菜打包带回去。”

  点完菜,闻亭丽当着陆世澄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帕面反过来给他瞧。

  “瞧,这家店小归小,但干净得出奇。他们后厨我都去瞧过,也跟外头一样卫生。”

  陆世澄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碗筷,闻亭丽抢先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到他面前。

  同时让老板娘多上一副碗筷,预备待会夹菜的时候用。

  紧接着,她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就是茶的味道差了点。陆先生先将就喝一口,我让他们给您买几瓶冰橘子水过来。”

  【谢谢。】他正好渴了。

  “不用谢!”闻亭丽开心地说,“天气实在太热,不喝点凉的简直吃不下饭。”

  她拜托店里的伙计帮忙买冰汽水,之后便把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对着陆世澄,仅仅安静几秒,又开始兴致勃勃找话。

  “我从小就住在这附近,家家饭馆都吃过,再没有比这一家味道更好的了,要是陆先生还是不满意——”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不妨直接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饭店,下次有机会我再请您一次,刚才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再怎么酬谢也是应当的。”

  陆世澄状似随意拿过本子,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闻亭丽头皮一麻,他可真会切中要害。当然她不能对他说他前脚刚到,厉成英的人后脚也到了。

  “那我就向朋友求助。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很不怕白龙帮的,我因为实在不愿意麻烦她们,才拿邝先生的名片吓唬姓邱的,但如果逼到没办法,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会给我那几个同学打电话。”

  陆世澄静静谛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坦坦荡荡回视。

  长长的睫毛一眨,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聊,她就像欣赏名画一般研究起手里的茶杯来。

  陆世澄则是像看名画一般研究闻亭丽,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半点心虚,可是自打进了包厢,这是她第一次长达半分钟没有开口讲话。

  可惜伙计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橘子水来了。”

  闻亭丽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摸一下,是不是很凉?”她把一瓶橘子水推到他面前,“先解解渴,菜应该快好了。”

  陆世澄假装看不出她急于转移话题,喝完一整瓶,仍有些口干,闻亭丽主动把第二瓶推到他面前。

  接着她开始拧自己的那一瓶,这次却半天都没拧开。

  手中忽一空,陆世澄把她的汽水瓶拿过来帮她拧开。

  “谢谢。”闻亭丽一脸诚挚地说,“陆先生,您真细心,又体贴。”

  陆世澄把脸对着一旁,喝汽水。

  菜终于上桌了。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陆世澄本以为会很腻,一尝,竟异常清腴嫩滑。

  “怎么样?”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他。

  陆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备用筷子又夹起一块。

  闻亭丽笑出两个酒窝。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闻亭丽帮陆世澄盛汤的时候一句都未说,俨然对这道汤信心十足。

  汤确实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调得鲜嫩多汁,难得腐衣也没有豆腥味。

  不知不觉间,陆世澄把半碗汤都喝完了。

  请客吃饭,最高兴就是客人喜欢自己点的菜,闻亭丽作为东家,心里满足极了,接下来不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包厢终于安静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一阵。吃完饭,闻亭丽高兴地让伙计送些帕巾给两个人净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过账单:“一共是八块半,闻小姐是熟客,那半块大洋的零头就免了。”

  这价格不便宜,毕竟寻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块大洋(注),只怪方才菜点得实在太多,食材又极新鲜,闻亭丽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好”,从书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口袋,把所有钱倒出来一数,却只有六块大洋。

  闻亭丽不敢置信地在书袋里重新掏摸一遍,仍没摸出半毛钱。

  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等一等。”闻亭丽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再找找。”

  陆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一开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找,看她越来越急,很自然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皮夹子,预备帮她付账。

  闻亭丽忙制止他:“说好了我请客的。”

  又对老板娘说:“您千万别让这位先生结账,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出了小包厢,陆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门外,就见闻亭丽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仅一分钟她就返回了,并且手里多了一张大票子,径直递给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帮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回来一大堆银元,但好歹顺利结了帐,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细打包好交给闻亭丽。

  两人出来时,陆世澄特地朝刚才那条小走廊看去,过道尽头居然是一间盥洗室,盥洗室里头自然不会藏着银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空气诡异地一默。

  闻亭丽正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记得兜里还有十块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块,结账时才想起,前晚去花园坊的时候她从祥生车行叫过一辆出租车,今早出来时又给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饭钱,这些花销她本来心里都有数的,被邱大鹏那老东西一闹也就忘了。

  幸而前几天才把几张大票子都缝进了贴身小衣,可以临时去盥洗室脱衣裳取钱救急。

  她生怕陆世澄多问,幸好,他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些,心头一松,她再次活跃起来。

  “刚才说好了请您吃甜点的。”她开心地说,“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鸽蛋圆子特别解暑,才喝过热汤,现在吃正合适。”

  话虽这样说,她也拿不定主意陆世澄会不会答应,谁知他竟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闻亭丽一讶,忙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门前,闻亭丽刚要进去,陆世澄却停步看向街头。

  原来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几辆洋车。

  前头那辆车下来一个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径直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

  “邝先生好。”闻亭丽主动向邝志林问好。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又看看陆世澄,他的眼底充满疑虑,他的态度却像往常一样客气:“闻小姐,你们这是——”

  闻亭丽忙说:“我正要请陆先生吃鸽蛋圆子。”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头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一并邀请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应过来,您来了正好,我要好好请您尝尝这家店的甜品。”

  “闻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领了。”邝志林笑笑,“可是眼下实在不凑巧,力新银行的经理还等着见陆先生和邝某呢。”

  闻亭丽遗憾地点点头,转头便要跟陆世澄告辞,才发现陆世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认真等着她带他去吃鸽蛋圆子。

  闻亭丽又惊又喜:“天气太热,请陆先生跟邝先生在门口等一等,我一个人进去买就好。”

  不一会抱着几个食盒出来,将其一并交给邝志林:“伙计在食盒里放了不少冰块,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马上吃。”

  接下来她没再说什么,陆世澄等了半天,没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接过那食盒,向她点头致谢,转身上了车。

  闻亭丽立在车旁送别:“再会。”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陆世澄对着茶几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问陆世澄:“吃饭的时候闻小姐都跟您说了什么?”

  就因为没说什么,陆世澄才觉得匪夷所思。

  她既没有借着吃饭的机会向他打听任何事,也没有趁机讨回那张名片。甚至在刚才送甜品时,她也没有想方设法为下一次见面制造机会。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心里的疑虑,毕竟这位闻小姐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太多了些。其实早在那晚闻亭丽利用他的名义拍卖洋装,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黄金剧院设局对付陆克俭时她撞上枪口,事后他也觉得太过凑巧。

  傍晚在看到那帮形迹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刹,他对她的怀疑达到了顶点,那样的练家子,绝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动的,他当即决定试她一把。

  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给她了很多次动手或是开口的机会,但闻亭丽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有点看不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