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38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闻亭丽把头埋到两人肩上,闷闷地说:“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现在没力气细说,回头再告诉你们。”

  赵青萝心疼地扶住她:“那我们先扶你回座位歇一会,这附近就有药店,我和珍珍去替你买药。”

  “回舞池做什么。”燕珍珍没好气地说,“等着那妖婆继续刁难闻亭丽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叫车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闻亭丽听燕珍珍一口一个“老妖婆”,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跑,跑也没用,你们俩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重新回到仙乐丝的二楼。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学们有秩序地陆续退场。

  眼看挤不进去,三人只好顺着人潮出了仙乐丝,刚出楼,就听到乔太太厉声说:“我知道您一向维护自己的学生,但您不能听信邝先生的一面之辞,我的伤口林督查已经验明,闻亭丽欠账的事只需一问慈心医院的账房就知道了,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今晚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会立即以诈骗罪和殴打罪起诉闻亭丽,到时候不只这学生完蛋,贵校的名声也会因此而蒙羞,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品行不良的学生跟乔家打这场官司?”

  米歇尔瞥见闻亭丽,掉头朝她走来:“这件事后果很严重,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场跟乔太太认错,如能争取到她的谅解,这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乔太太赔礼道歉。”

  赵青萝和燕珍珍焦急地对闻亭丽使眼色,她们都知道米歇尔是乔太太的好朋友,乔太太吃亏,米歇尔势必会帮乔太太出头,这番话听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眼下可是升学的关键时机,弄不好会影响前途的。

  “我不会道歉的。”闻亭丽不卑不亢地说。

  “你——”

  “邹校长听见了吗?”乔太太拔高声调,“这凶徒骗钱又伤人,却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劣等学生,您确定要给她签发毕业证?”

  邹校长凛然地说:“首先,祝老板和邝先生均可作证,您和闻亭丽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您不允许她报考上海的大学,您公然侮辱闻亭丽的父母,还要求她们一家子连夜滚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让,由于您一再挑衅才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二,当初乔家跟闻亭丽达成过什么协议我不清楚,但此前您从未控告过闻亭丽骗钱,而经过今晚一事,她已决定将乔家此前垫付的医药费如数退给您,只有在规定期限内不还,才有拖延或是诈骗之嫌,您口口声声指控她诈骗,却拿不出闻亭丽写过的欠条,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

  乔太太一时语塞,乔杏初和乔宝心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朝自家汽车走:“您先回家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

  乔太太脸颊上仍有些红肿,目光里更是涌动着戾气,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肯就此罢休,瞟一眼街旁一辆静悄悄的黑色洋车,挣扎着停下脚步,众人顺着看过去,那是陆世澄的车,他下楼之后一直坐在车里,看样子是在等邹校长。

  闻亭丽只当乔太太又会发难,但她大约是怕得罪陆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冷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着闻亭丽带律师上门了,医院的账单我已经令人拿来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记住,今晚她十二点必须还钱,否则乔家有权利起诉她!”

  听闻此话,邹校长不免露出忧色,普通人请律师少说要花几日工夫,都这么晚了,一个学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谁知闻亭丽冷然道:“乔太太自管等着吧。”

  乔太太讽笑道:“你们听听,一个家徒四壁的学生能随意差遣知名律师帮她出面料理债务。闻亭丽,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邹校长,务实的校训是‘求真、自强、慎独、无畏’,闻亭丽利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外头找人帮她出头,您却毫不管束,您不觉得讽刺么?”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邹校长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据我所知,闻亭丽前后交过无数个男朋友,我最瞧不起这种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货色,您只知包庇闻亭丽,却连她的底细都没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务实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陆世澄在车里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邝志林看在眼里,果断推开门下车:“乔太太。”

  “妈!”这回出声制止乔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乔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恰在此时,有两个人分开人群挤进来,其中一人接过乔太太的话头说:“男人?什么男人?”

  众人愣了愣,来人是知名导演黄远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律师的得力助手——刘亚乔小姐。她也是务实毕业的,在场不少学生都认识她。

  说话间,黄远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闻亭丽,一望之下,口里“嘶”了一声:“哎哟,不是叫你护住自己的脸,你这样叫我怎么顺利开机!”

  趋近一看,又庆幸地一拍胸脯:“还好只是皮外伤,这几天吃得清淡点,养养就好了。”

  转身看见乔太太:“江姨?!”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太太黑着脸问。

  “闻亭丽叫我来的啊。”黄远山愣了愣,“等等——难不成刚才跟闻亭丽打架的人是您?”

  乔太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她叫你找律师的?”

  “对啊。”她把刘亚乔拖到自己身边,“这是刘律师,包大律师最得意的门生。”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黄远山错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戏的女主,在外头遇到麻烦了,她不找我找谁?”

  说着嗔怪地说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做什么。刘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说吧。”

  刘亚乔冲乔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刘,是包律师的助手,受黄女士所托,来处理闻小姐与乔太太之间的财务纠纷。”

  闻亭丽冷冷地开腔:“律师,我找来了,的确动用了一些社会力量,可惜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黄远山女士。钱,我也准备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谁讨来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实力赢来的育英奖学金。刘律师业已到场,你我即刻可以办理手续,除此之外,针对你对我人格上的污蔑,我会依法保留回诉的权利!”

  在场的女学生们早已是心潮澎湃,听到此处,不约而同为闻亭丽鼓起掌来,潮水般的声浪中,乔太太捂住胸口闭眼喘息,乔家的几个晚辈趁势把气得乱颤的乔太太架到车上,上车前,乔杏初把住车门看了闻亭丽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这一眼,便带着惭色上了车。闻亭丽冷冷移开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过来对邹校长道歉:“母亲抱恙多日,适才又贪杯,酒意上头说了些糊涂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历来是非常钦佩您的。”

  又对着闻亭丽欠了欠身,这才上车去了。

  那边邝志林也回到了车上,只是面上仍有些惊愕,对陆世澄说:“想不到闻小姐这样会处理问题,我本以为她会一味巴着邹校长替她出头,甚或是向少爷求助,毕竟谁遇到乔太太那样的人都会犯难,没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对策了,小小年纪,倒是敢做,也敢当。”

  他惭愧地摇头笑起来:“怪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陆世澄翻开文件,面上虽毫无波澜,目光却定在纸上好一阵没动。

  邝志林说完那番话,心中默想,万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约都是这样早慧吧,转头看一眼陆世澄,才发现陆世澄似在出神,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看着车外笑道:“我去问问邹校长大概什么时候走。”

  那一头,黄远山正无奈地对闻亭丽摊手:“好了,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闻亭丽亲热地挽住黄远山的胳膊:“那怎么办,看来我只好在黄姐的新戏里贡献百分百的演技作为弥补了。”

  “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闻亭丽自己的说的。我给她规定了任务:这部片子要么叫座,要么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记得去电影院品鉴闻亭丽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们尽管批评,这部没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伙都满意为止。”

  大家热热闹闹说笑几句,就去找邹校长表达谢意。

  这厢邝志林和邹校长刚上车,忽听车窗外面响起闻亭丽的声音。

  “邹校长,刚才谢谢您了。”

  邹哲平说:“不必向我道谢,不论是作为校长,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都认为你没错。请记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没人有资格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

  闻亭丽涩声说:“可我还是要谢谢您。正因为有您这样的好校长,我才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往后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时,不至于因为自轻自贱走到歧路上去。”

  邹哲平也颇感慨的样子:“不,要不是发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难,这都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责之处,记住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难题,第一时间来找我,刚好我这里有几本关于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

  “学生一定会认真拜读。”闻亭丽郑重接过。

  邹校长又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他们二位还在车上等着,今晚要不是白龙帮闹那一下子,世澄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专程来一趟。”

  紧接着,就听到闻亭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陆先生,邝先生。”

  邝志林早习惯了闻亭丽这股自来熟的劲头,况且打过这几次交道之后,他对这样的聪明人实在反感不起来,于是含笑点头:“闻小姐好。”

  陆世澄却并未回应,而是亲自下车帮邹校长开门,接着绕到另一侧的前座开门。

  闻亭丽忙又跑到陆世澄身后,轻声说:“陆小先生,今晚的事谢谢你。”

  陆世澄默了两秒,转眸看她。她笑容满面,语气诚挚而活泼,要不是脖子上还留有抓痕,实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过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对她摇摇头,他先前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邝志林在陆世澄身边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爷在说什么,但是这话闻小姐未必能猜准,正要下车帮忙做翻译,却听闻亭丽噼里啪啦地说:“您当然帮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观,但您和邝先生却主动出面帮忙作证,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陆世澄专注地听她说话。

  邝志林和邹哲平在车上瞧着这一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有点好笑。这话一说,换作别人恐怕就会闭嘴了,闻亭丽却兴致不减:“饭我已经请过了,陆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搅,这样吧,等我的电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邝先生几张头等电影票,这部戏一定很受欢迎,我保证您不会失望。”

  邹哲平笑着对邝志林说:“不错,我们务实教出来的孩子就该这样爽朗自信。”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闻亭丽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状似认真想了想,没有立刻答腔。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含蓄的拒绝态度了,闻亭丽:“陆先生是怕确定不了时间对不对?没关系,那么到时候再说,今天先不打搅陆先生休息了。”她礼貌地退到一边。

  陆世澄拉门上车,示意司机开车。

  邹校长隔窗嘱咐闻亭丽:“办完乔家的事,你就赶快跟刘小姐和黄女士一起回家。记住,冷静、克制、讲理。一有不对头即刻给我打电话。”

  “您放心。”闻亭丽在外头点头。

  车往前开了一段,邹校长仍感慨万千:“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家里遇到那么多事,她却始终坚强乐观,关键是,从不自轻自贱,你看她,站在那么多家境优越的孩子当中,可她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最好,这份心性,真正难得。我猜小闻的父母一定非常爱护她——对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样子,你们之前见过吗?”

  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世澄?”邹校长一连唤了两声,陆世澄才骤然回过神来,转脸看着邹校长,定了定神,指一指手边的文书。【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刚才说什么?】

  陆家的车一走,黄远山走过来搂住闻亭丽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干吗拐着弯送人家电影票,你看上陆世澄了?说实话,眼光真不错,刚才的事,换作别的男人,怕是不等你开口就挟恩图报了。”

  闻亭丽露出一副被黄蜂蛰过的表情:“谢谢,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关系。我这是向人家表达谢意,再说人在江湖走,多个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这样的正派人,结交一下总没坏处。就是陆先生这人……实在不好接近。刚才你也瞧见了,他一看到我,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带着火会烧着他似的。”

  黄远山意味深长一笑:“你啊,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他这是……咦,你才多大,就决定一辈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说:“换我也这样想,人家谈个恋爱是图开心,闻亭丽谈场恋爱差点赔上一家人的命,你们也瞧见了,乔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个乔杏初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比乔太太可恶多了。”

  “他能说什么?维护闻亭丽,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维护乔太太呢,不免愧对闻亭丽,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亚乔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们该出发去乔家了。闻小姐,你的款子准备好没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准备好了。”闻亭丽忙说。

  燕珍珍叹息:“这笔款子一赔出去,你可就更穷了。“

  黄远山趁势说:“所以闻亭丽就该多拍几部电影,等她出了大名,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小数目。”

  闻亭丽没接腔,闷闷地把刚才邹校长送她的几本书塞进书袋,不料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礼物的钱补给你了。”

  “可这也太多了。”

  “还不是怕你太困难想帮你一把,咦,好端端怎么哭了?”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邓院长,两位长者明明性格迥异,风骨上却如出一辙。

  抵达乔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从外头看,乔家依旧是朱甍碧瓦,一派辉煌气象,但,大约是夜里太安静的缘故,走进去,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袭来,负责接待闻亭丽一行的是乔宝心。

  乔太太大约是闹累了,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在刘亚乔的公证下,乔宝心代替母亲签收了这笔款子。

  最后乔宝心对闻亭丽说:“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齐抬头望向外面的花园,四下里寂静无声,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忽听扑棱棱作响,一只白色飞鸟穿透青色的薄云向浩瀚的夜空飞去。

  闻亭丽仰头追随着那飞鸟离去的痕迹,几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幻想踏进这座华丽的宅邸,她以为搭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殊不知这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时分,这幻境会变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阵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里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乔宝心怅然开了腔:“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姆妈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开导她。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姆妈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只是,近几年爹做生意总是失败,我祖父在家里历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姆妈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还整天听族里人的冷言冷语,渐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亭丽,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姆妈她……”

  闻亭丽忽然反身一把攥住乔宝心的手腕,沉声道:“有机会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假如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乔太太的话。”

  乔宝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处境没资格说这话。”闻亭丽笑了笑,“但宝心,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将来只要你愿意向我求助,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乔宝心的表情慢慢由惊疑变为感动,低头出了一回神,带笑叹口气:“我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不过……嗯!我会把握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