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70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他蹲下去察看闻亭丽脚上的坏皮鞋,随即起身,把自己未烫伤的那只胳膊送到闻亭丽面前,示意闻亭丽扶着自己。这动作像绅士邀请女伴跳舞一样,既礼貌又得体。

  闻亭丽感觉到身侧方向投来的严厉目光,但是这一次,她不假思索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陆世澄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一笑像冰雪初融,让整个屋子都亮堂几分。

  闻亭丽仰头与他相视而笑。

  陆老先生铁青着脸喝道:“世澄!”

  陆世澄早牵着闻亭丽向外走了,他走得很慢,很稳,以保证闻亭丽脚下不会乱晃,走到门口时,闻亭丽略一犹豫,回头对陆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陆老先生的款待。”

  邝志林追出来将药瓶塞到闻亭丽的手里。

  刚到大厅,高筱文和燕珍珍围上来:“这是怎么了?”

  闻亭丽不知如何解释,邝志林在旁说:“刚才陆小先生在花园邀闻小姐跳舞时,一不小心踩坏了闻小姐的皮鞋,为了赔罪他得亲自送闻小姐回家。”

  又高声对厅里的宾客们笑道:“诸位见谅,陆小先生恐怕得失陪片刻了。”

  众宾客暧昧互望,踩坏人家的鞋,当场赔一双就好了,一双不够,那就赔十双,何必亲自送人家回家,可见这位闻小姐在陆世澄心目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以陆家在沪上的影响力,这实在不能不算是一桩大新闻,客人们神色各异,有错愕的,有好奇的,有盯着闻亭丽上下扫视的。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世澄像往常一样沉稳自如,倒是闻亭丽有些不好意思。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黄远山和董沁芳,二人正冲她眨眼睛,黄远山身边还站着一位神情趣怪的短发圆脸女士,这人刚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闻亭丽从未见过这女子,但从此人和黄远山说话时的亲密情形来看,两个人关系应该很不错,闻亭丽不免有点好奇这中年女子的身份。

  很快到了门外,陆家的汽车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

  到家已是十一点多。

  小桃子早睡了,周嫂在厕所里用毛巾擦脸,听到门口的动静,把头探出来。

  “回来啦。”

  忽瞧见闻亭丽身边站着个年轻男子,周嫂的双眼顿时瞪得老大。

  “陆公子!”

  陆世澄冲周嫂礼貌颔首,周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忽又看到闻亭丽左手提着一个海棠红的锦盒,表情更疑惑了。

  “周嫂,你先帮陆先生沏茶。”闻亭丽欢快地说,扶着陆世澄的胳膊脱掉自己脚上那双坏鞋,又从鞋架上取下平日在家穿的葵绿色软鞋换上,扭头愉悦地对陆世澄说,“我进屋放下东西,你在客厅等我。”

第49章

  闻亭丽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下,出来一看,陆世澄仍在门口安安静静站着。

  她笑了,赶忙把陆世澄拖到桌边,随手拧开邝志林给她的那瓶药水:“快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车上不是已经涂过药了?】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立刻撸高自己的衬衣袖口给她看。

  闻亭丽果然心疼得不得了,仔仔细细为他抹药:“我听说烫伤跟别的伤口不一样,热气是一点点往皮肤里层渗的,今晚若是不多抹几回药,明天很可能会起水泡。”

  周嫂端茶出来看见这一幕,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噙着笑意问:“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被茶水烫伤了。”

  “哎哟,烫伤光敷洋药不管用的!得用凉水冲,你先别忙,省得越弄越糟糕,我到后头的井里打点水来。”

  闻亭丽不敢再继续擦药了,陆世澄却不认为有必要兴师动众,起身想要阻止周嫂,闻亭丽将他拦住:“周嫂说得有道理,井水比自来水要凉,敷一敷好得快些。”

  周嫂早提着铁皮桶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这一来,客厅里又只剩下闻亭丽和陆世澄两个人。

  闻亭丽看看陆世澄,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上次他是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下被她和厉成英抬进来的,而今晚,他却是清醒地同她面对着面坐在她家的客厅里。

  她有点无所适从,故而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陆世澄好奇等她一回,见她没有开腔的意思,便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望着她喝了一口,继而转头打量客厅。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要重新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好好地看一看。

  闻亭丽随着他的目光左右乱扫,为了省电,客厅上方只悬着一盏五十支的电灯泡,不像陆公馆,每个厅堂都悬挂着硕大的水晶吊灯,当然,这里也没有陆公馆那些随处可见的玫瑰、百合和郁金香,甚至整个空间都找不到几个像样的花瓶。

  陆世澄却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插花的容器,多半是她用小桃子喝剩的牛奶瓶做的,样式独特又实用。

  不只这个花瓶,她家里每一个地方都布置得相当雅致,沙发面上套着新做的豆蔻绿布套,窗帘也用的同一色,配上素色的家具,非但不俗,反而有一种清新可爱的氛围。

  报纸被整整齐齐收在茶几旁的书柜上,就连小桃子的玩具都有专门的木架。东西多,却丝毫不杂乱。

  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温馨可爱,不像陆公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他就那样一直看,一直想,看得闻亭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闪身进了厨房,很快便捧着一碟糖糕出来,这回陆世澄没再继续打量客厅了,可是他又开始对着手上那只茶碗研究起来。

  闻亭丽不觉一笑,这个人今晚怎么像小桃子一样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上前为他做介绍:“漂亮吧?这杯子是我几年前在一个俄国老师那里买的,他是秀德女子中学特聘的外国教授,本是俄国贵族,因为不容于新政府才被迫流亡到国外,这都是他家族里收藏的皇家瓷器,平日轻易不拿出来换钱的,看我实在喜欢才忍痛割爱,这杯子只卖我两块大洋,是不是很划算?你瞧,底下还有沙皇赐给我那老师的家族封号。”

  她兴致勃勃把茶碟翻过来给陆世澄看底下的那行俄文。

  陆世澄一看见那行字便微微一笑。

  闻亭丽只当他跟自己一样不认识俄文,便自发念给他听。

  “尊敬的伊万诺夫公爵,沙皇尼古拉二世赐予你尊贵无上的荣耀。”

  听见闻亭丽这翻译,陆世澄的微笑变成了低头闷笑,越笑越止不住。

  闻亭丽不由一头雾水:“怎么了?”

  陆世澄忍住笑,把茶水倒了点在桌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圣彼得堡约瑟芬瓷器作坊,两卢布一枚。】

  闻亭丽呆住。

  “你是说,这行字其实是这个意思?”

  陆世澄颔首。

  闻亭丽气个倒仰。

  “这骗子!我要写信到秀德揭发他!”

  她赌气要将杯子扔到簸箕里,陆世澄忙拦住她。

  【这一扔,你那两块大洋可就一点渣都不剩了。】

  闻亭丽悻悻然把杯子放回桌上,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年少幼稚,看什么都新鲜。

  再看陆世澄,他的脸上居然还有笑影,她瞪他一会,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

  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她送他的那支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这是什么?”

  【俄语里的数字一到数字十。】

  闻亭丽心里怦然一动。

  陆世澄用极慢的速度又写一遍。

  闻亭丽咬唇微笑:“只有这几个数字么?对付骗子好像不太够用。‘把钱还给我’怎么写?”

  陆世澄写给她看。

  “老匹夫怎么说?‘老匹夫,把钱还给我‘!’闻亭丽越说越兴奋,“还有‘不要脸’,‘不要脸’怎么说。”

  其实陆世澄也只会一些基本的俄语,写着写着,就统一用俄语里的“傻瓜”或是“骗子”来教她,闻亭丽全程笑个不停,每学一句,仿佛对着骗子亲自骂了一顿似的,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

  不知不觉心里的那团火都散光了,她舒舒坦坦地叹口气:“我不骂人了,我要学别的话。‘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这句话怎么写?”

  陆世澄抬睛瞧她,闻亭丽耳根有点发烫。

  每当陆世澄这样不动声色看人时,眼睛里就像有个黑色的磁石牢牢把人吸住。

  闻亭丽故意把脸转向另一边,余光看见他再次提笔,忙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面,过了会,她慢吞吞透过手指的缝隙悄悄往下瞄,蹦入眼帘的竟有三行字。

  上面一行是她要求他写的那句俄文,字迹异常工整漂亮。

  底下却是一行中国字。

  【那天晚上我去陶陶居找你,可惜半路遭人暗算,所以没能赶到。】

  闻亭丽缓缓将手从脸上拿下来,她的表情完全是静止的,但谁都看得出她整张脸都在发亮。

  这件事上她相当固执,真等看到答案的这一刻,那种惊讶和快乐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他赴了约,在她还没救过他的命之前,他就赶去陶陶居赴她的约。

  在最底下,却是最简短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她的心啵啵直跳,周围的一切仿瞬间消失了,整个视野只剩下这句话,几个字老是在纸上跳来跳去,搞得她眼也花、头也晕。

  凝望半晌,又怔怔移目看向他用俄文写下的“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以及中间那行“陶陶居”的字样,来来回回地扫视。

  望到最后,她不由得捧着自己发热的脸颊笑起来。

  他真是甜极了,也真诚极了。

  这滋味就像小时候偷吃过的一包洋白糖,不掺杂一丝酸味和涩味,只是纯纯正正的甜。用“甜”来描述一个男子似乎不大妥当,但现在她想不到别的话来形容陆世澄。现在的陆世澄就像一颗糖果,无声地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她有点坐不住了,对着面前的“糖果”说。

  “你等我一会。”

  “糖果”看着她,点点头。

  闻亭丽的心情就像春天的风筝,扑棱棱飞起来,回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雪白的绢制手帕,每一块手帕下面绣着她的名字缩写:wtl。

  这是刚上中学的时候她央求母亲帮她绣的,有了这个小小标记,就不怕在学校里跟别人的手帕搞混了。

  她捧着一盒手帕出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取出最上面的一块帕子,将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而且有意将绣有“wtl”三个字的那一面贴在里面。

  陆世澄眼波微漾,也是什么也没说,等她帮自己缠好了,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圈住这方手帕,毫不掩饰的喜欢。

  闻亭丽垂眸微笑,她喜欢这种无声而笃定的情感流露,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响,她跟陆世澄互望一眼,起身到窗前看了看,原来是对门那对姓柳的小两口跳舞回来了,柳太太身上穿着西洋舞衣,手臂上挽着毛线衫,柳先生正忙着给车行的司机付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