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72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是了,凭陆世澄再强大、再可靠、再有办法,这次面对的是陆家的一族之长。

  “小姐,你可是势单力孤呀……”

  周嫂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她猝然坐起身,她承认,今晚这梦幻般的美好经历让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糖里,但再深的甜蜜,也无法抹去那些现实化的问题,它们如同冰冷的刀尖一般插在她脚下的土壤里,拔不出,也碾不平。

  除非,陆世澄俯身下去,亲手帮她把这些尖刺都一一拔出,否则到最后刺伤的还是她自己。

  可是,他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吗?她是不是有点昏头了。

  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该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陆世澄也不行!

  她悚然而惊,果断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上着锁的半旧皮箱。

  里面除了沪江大学前两日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些零散的银票和首饰,以及一份合同。

  银票是她这段时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足够维持一家人一两年的吃用。

  至于那份合同,是当初她和大律师包亚明签订的,那时邓院长刚出事,厉成英她们因为怀疑陆家跟这件事有关,曾请她帮忙暗中调查陆世澄。

  她怀着对邓院长的一腔爱戴和感激,毅然答应了此事,包亚明为了让她心无旁骛执行任务,特地拨出两千大洋跟她签订了这份合同,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她有了全身而退的资本。

  任务完成之后,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师兑现这笔款子,但那段时期包律师正忙着保护重伤的邓院长,那种紧要关头她无法因为这样的事去打搅人家,后来包律师像是接到了更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为参加比赛和拍广告挣了些钱,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师了。

  何况一直追着去讨钱,就像她是为了这笔钱才去帮忙调查邓院长的事似的。

  现在却顾不了这样多了,等包律师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兑现这笔款子。

  清点完手中的财物,闻亭丽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手里有钱,这全是她亲手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财物!

  上床前,她从抽屉里取出《南国佳人》的剧本,这两天她心思浮荡,也没好好揣摩拍戏的事,这会儿索性沉下心重新细读一遍。

  大约是内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乔太太凶横地朝她扑过来,逼她连夜滚出上海。

  一会儿看到陆老先生站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凌云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原来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残了?别想跑!你赔我一条命!”

  他的两只手像铁钳,掐得她喘不过气。

  醒来时才五点多,闻亭丽只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刚一出屋,周嫂紧张兮兮迎上来。

  “外头无缘无故多了一辆洋车。”

  闻亭丽吃惊地往窗外看去,自从上回陆世澄在此养伤,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马,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们很懂规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远远待着,从不轻易靠近房子。

  可是这辆黑色汽车,却肆无忌惮地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见了这车,却不曾过来驱逐。

  闻亭丽心知这多半是陆老太爷派来的人了,毕竟只有陆老先生的人马才会让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顾忌。

  她的心开始阵阵发寒。

  周嫂白着脸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汽车响,我怕小姐害怕,也没敢再去找你。”

  闻亭丽在窗口张望一阵,回身果断对周嫂说:“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有行动,但还是稳妥些为好,周嫂,你马上收拾你和小桃子的行李,待会你装作出门买菜带小桃子先走,我看看情况再说。”

  说完便闪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给陆世澄打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这里是陆公馆。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脸上莫名一红,但语气很坚定:“您好,我姓闻,我有急事找陆小先生。”

  对方的态度更和气了,却依旧只是说:“对不起闻小姐,陆小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只好又给力新银行打过去。

  “陆先生他不在。”

  “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慌忙放下电话。

  在沙发旁杵了一阵,她重新振作精神进屋,不一会就收拾了两个行囊出来,一个交给周嫂,另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这几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她再也不想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让一家人陷入困境,万一这位陆老太爷手段更冷酷,等待她们一家人的只会是更无情的伤害。

  这时里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点动静了,闻亭丽忙让周嫂忙进屋帮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则留在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看墙上的电话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话筒。

  这回却是打给邝志林,谁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闻亭丽踮脚瞄瞄窗外,攥紧话筒说:“我姓闻,待会邝先生回来,麻烦您转告一声: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请他给我回电话。”

  偏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声音虽轻,却像响雷一般震得人心头直发颤。

  闻亭丽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定下来,沉着地把周嫂往里屋一塞:“别怕,我来应付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从容的样子开门。

  谁知外面站着满面笑容的邝志林。

  “闻小姐早。”邝志林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受陆小先生之托过来看看闻小姐,路上顺便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我记得闻小姐很爱吃这个。”

  闻亭丽瞠目结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问:“方便邝某进屋说几句话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方便,快请进。”

  邝志林进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陆老先生今天启程回新加坡,陆小先生这会儿正在码头送陆老先生,所以暂时抽不开身。”

  闻亭丽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么几秒,她无法消化他这段话的含义。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复一遍:“陆老先生坐的是陆家自家航线的“远新”号,八点钟就会出发。”

  闻亭丽整个人震了一下:“可陆老先生昨晚还——”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决定要走,我来,就是想让闻小姐放心:陆老先生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澄少爷的私事,闻小姐不必担心老太爷会找你的麻烦。”

  闻亭丽立即转头看窗外,外头那辆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

  “怎会这样突然?”她追问,“难道昨晚陆小先生……跟他祖父谈判了么?”

  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当着邝志林的面问这些,好像总有点问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复杂,没吭声。

  是谈判没错,有谈判,就有代价。

  昨晚要不是老太爷及时派人相救,陆三爷断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断五六根,嗓子里只剩一口气,可三爷还不忘恶人先告状,老太爷一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三爷一个耳光。

  叔侄俩斗法了这么多次,三爷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昨晚更是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窝里被澄少爷拎下床的。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在睡梦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爷手里。

  这一情况,不仅陆老太爷想明白了,陆三爷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带到陆公馆的时候他表面上骂得凶,其实早已吓破了胆。

  之后,便是长达一整晚的谈判。

  老太爷知道小儿子手里已经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只得仗着祖父的威严出面调停,他承诺,只要澄少爷答应不再追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澄少爷当时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彻心扉。

  最后祖孙之间具体都谈了一些什么,邝志林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澄少爷终于答应让手下的人放过了陆三爷,陆三爷灰溜溜将手里北平的厂子全数上交给族里,从今往后,每月只能从公家账上领取固定的分红。

  没了陆家的庞大产业做支撑,三爷再没有筹码跟外面的人联合起来斗自己人。

  老太爷一方面恨自己大势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儿子不给自己争气,要不是顾念着小儿子已是满身伤,恨不得亲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顿,末了,老太爷让自己的心腹连夜押着三爷回北平的协和医院治伤去了。

  刚好邝志林守在门口,一行人出来时,他听见老太爷冷冷对陆世澄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祖父只希望你别看走眼。”

  澄少爷插着裤兜从容下楼梯,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至此,邝志林什么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爷昨夜执意除掉三爷,以老太爷对小儿子的偏爱,势必也不肯放过闻小姐,老太爷虽然身体衰弱,但他手里还有许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让闻小姐一家人受到伤害,哪怕日夜守护,也是防不胜防。

  澄少爷怎愿意因为陆家内部的矛盾连累闻小姐。

  当然,这些事没有必要让闻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陆小先生处理问题一向是能快则快,这次自然更不例外。总之我一大早过来,就是告诉闻小姐不必再为此忧愁。对了,适才就注意到闻小姐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门吗?”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门,她还准备放弃这段关系连夜跑路呢。

  她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最近在拍戏,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摄影棚里去,说不定能学点什么。”

  邝志林点点头:“那就不打搅闻小姐出门了,正好邝某也要赶去办事。”

  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外头说:“听说闻小姐至今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其实闻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们本就是陆小先生为防着白龙帮骚扰派来保护闻小姐的,要用车只需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闻亭丽笑而不语,邝志林何等聪明世故,心知这关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时打住了话头。

  送邝志林出门的时候,闻亭丽含蓄地发问:“昨晚也没好好谢谢陆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只笑答:“陆小先生送陆老先生上船后就会回到力新银行接见各厂子的经理,闻小姐想找陆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送走邝志林,闻亭丽自行回家,刚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从里屋出来,周嫂那张惶惑不安的脸,这会儿已是一团喜色。

  “谢天谢地!真没看错陆公子。”

  闻亭丽瞧见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拉过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刚才情况那样紧急,周嫂也没忘记把小桃子的宝贝都带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闻亭丽把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冲妹妹做鬼脸。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思想上的“动荡”,只兴奋得直拍手:“姐姐带小桃子去南京玩。”

  “谁愿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叹气,“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只怪当初乔家人太疯。不过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陆先生跟乔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那样,一个是这样。”

  闻亭丽闷声不响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像昨夜那样埋头扑倒在自己床上,耳边仿佛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胸腔里的那股悸动,无比新鲜,无比强烈,她有些无措,索性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听见周嫂轻手轻脚把那两件行李送进来,她也没动。

  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直逼她耳边而来,这才扭过头,正对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圆眼睛。

  小桃子歪着脑袋观察姐姐的脸,闻亭丽忍俊不禁,牵着小桃子的手下床开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柜,又预备将包律师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处,结果一个没注意被小桃子抢了过去。

  “姐姐的jie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