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边草
夏茯坦然接受他惊叹的?目光,默默挺直腰板:
“你?不是?说我不会搭配衣服么?来之前我叫同学带我买了?新外套,是?国外的?一个潮牌。是?不是?很好看?”看得出对衣服非常满意。
见她对衣服满意非常,夏常青眼?珠子一转,嗤笑道:
“是?有点意思,挺酷的?,但?仔细看也就那样吧……我没听过这牌子,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而且你?不适合这种?风格,给我穿还差不多。一个女的?穿男装老实说有点搞笑,好好的?一条裙子给你?搞得不伦不类的?。”
“要不还是?带你?去店里重新买一件呗。”
他明明也喜欢这个衣服,为什么偏要在她表达满意的?时候,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故意泼她冷水?
冷不丁被弟弟这么一说,夏茯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她环抱双臂抓紧了?外套,拒绝道:
“不,我就喜欢这个。”
夏常青努努嘴,顺手拿过姐姐的 ?行李,按亮了?停车场一辆黑色汽车。
“对了?,这车怎么样?我老板借我开的?,帅气吧。”
小县城少见的?大?型SUV,七人座的?商务车奢华又?气派,纯皮质的?车厢内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冲的?夏茯脑袋发晕。有方景澄珠玉在前,她扫过眼?前摇摇晃晃的?桃木挂坠,以及排成一列的?弥勒佛摆件,只能感觉到年龄代沟,而不是?帅气二字:
“还好吧,S市见到挺多的?。”
夏常青只当她在吹牛,语气十分不屑:
“那也只是?见到,人家又?不会真?让你?坐。”
这次夏茯没有搭话,沉默的?抗议终于引起了?弟弟的?注意,他从后视镜瞥了?姐姐一眼?,满不在乎地?开口?:
“怎么?我说你?衣服不好看生气了??我这也是?实话,不信你?等会儿给妈看看,小心一回来就挨骂。”
离家里的?平房越近,道路也变得越发狭窄,崎岖的?小巷如同巨兽百转千回的?肠道。违章建造的?房屋层层叠加,从窗户伸出的?晾衣杆像蛛网黏连墙壁,悬空的?衣物遮蔽了?天空的?日光,这阴暗角落的?一切仿佛都在悄悄发霉。
注视着熟悉的?景色,夏茯的?心情逐渐沉重。
这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为了?在家中?挣得一席之地?,夏茯趁常青掉头停车的?功夫,带着种?种?礼物先一步敲开了?家门,笑容满面地?把它们递给了?妈妈张梅。
“哎,还晓得带礼物回家了?。”
女人语气平平地?打趣了?她一句,瘦削的?面上不见明显喜色。在看清女儿衣着时,她死死拧紧了?眉头:
“不过你?这穿的?什么衣服?这么大?的?外套都遮到屁股了?,好好一个姑娘家穿的?邋里邋遢的?,还不如给你?弟弟穿。”
弟弟、弟弟又?是?弟弟。
“妈,这是?我同学给我选的?,挺好看的?,高铁上还能挡挡凉风。”
接二连三遭人数落,解释之余,夏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要给常青,他衣服够多了?吧?”
她不提弟弟还好,一提弟弟。张梅便瞪了?她一眼?,较起真?来:
“怎么?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跟弟弟计较起来了??他打工给你?买了?连衣裙,拿你?一个杂牌外套怎么了??而且人家还没问你?要呢,哪有你?这么当姐姐的?。”
“亏我刚刚还夸你?懂事,一遇到事就露馅了?!在外头得了?几个奖飘了?是?吧?非得回家才能治治你?的?娇惯劲儿!”
“素人大?改造”可以应对陌生人,但?却没法唬住家人,她好像从出生就被困在“姐姐”的?模板里,容不得一点改变。迟来的?叛逆反倒叫她吃了?一记狠狠的?下马威。
夏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翅膀”被妈妈撕下,装在了?弟弟常青身上。他从容地?站在那里,不拒绝也不接受,唯有镜前试穿时,压不住的?嘴角,才能证明他心底的?得意。
这就是?她总喜欢公主风东西的?原因?,弟弟对女性化的?东西嗤之以鼻,这些漂亮的?粉色是?她唯一能留下来的?东西。
而桌上的?礼物花的?是?方景澄的?钱,本来就要全部交出去。这么多年来她应该已经习惯了?忍让,可唯独这件衣服不同,那是?方景澄送她的?礼物,是?她的?东西。
和以往的?不同,夏茯头一次产生了?拒绝的?想法。
第62章
“一堆人堵在门口?做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就再送一批去新?房。”
一道浑厚的男声自?夏茯身后响起, 生生打断了她几欲出?口?的拒绝。不用回头,她也能分辨那是爸爸夏彪。
男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建筑工人出?身, 常年起早贪黑做些体力?活,体格大、脾气?也大得出?奇, 会直接从奶奶那里领略的“棍棒教育”延续到儿女身上?。打人时从不管什么性别, 沾着黑灰的大脚高高抬起,就像在踹拦在路上?的小猫小狗, 末了不忘不耐烦地啐上?一口?水。
“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 在家里舒舒服服读书, 居然?还当小偷欺负到弟弟头上?了?滚出?去!”
夏茯现在还记得, 寒冬里那只紧紧锢住手腕,将她拖出?家门的手臂是如何肌肉虬结,仿佛无法挣开的铁索。
真能拒绝么?不过健身了短短几个月就能打倒爸爸么?
她已经成人了,难道还要被爸爸一脚踹倒在地么?
夏彪正值壮年, 那山一样的身影裹挟着源于?过去的恐惧, 无声地笼罩住夏茯。在听?到他不快提问的瞬间,她便条件反射主动侧身给爸爸让出?一条路来,生怕反应迟钝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
夏茯嚅喏嘴唇小声喊了句“爸”,询问说:“我刚从学校回来,给家里带了点礼物, 怎么突然?要搬家了?”
不似浑身紧绷的姐姐,备受宠爱的常青心情正好。他先?是对着镜子拨了拨新?外套的领子,嘟哝了句“这不是在收拾礼物么?”, 方才悠悠转身解释道:
“姐你怎么这么急,自?个儿把东西拎下来了?刚停车忘了告诉你了, 咱们家新?买了处地,最近味道散的差不多了,开始陆续搬东西。”
“你不是每次回来和奶奶睡一个屋,东西没地儿放么?”
一般开餐饮店的人家会买下门面上?的房间自?住,但靠近学区的地皮房价高昂,光是开店就耗尽了夏家的积蓄,他们便拖家带口?挤在郊区的巷子。
这一住就是十来年,孩子长?大、生意渐好也没有挪窝的意思,抠抠搜搜藏在指缝的钱都是儿子未来娶媳妇的资本——等到夏常青工作?娶了老婆,他们再用剩下的钱在附近买个小房子,方便照应。
可现在常青还没毕业,刚还完一屁股债,他们哪来的钱买新?楼?
该不会又被人骗了吧?
勒紧裤腰带打工的过去太过惨痛,夏茯忍不住开口?发问:“怎么会突然?买房了?”
“之前被骗的钱全部追回来了,刚好又赶上?汽修城那边附近门面出?新?,在餐馆和你弟上?班地方之间,就买下来了。”
说到自?己投资的新?项目,夏爸的语气?颇有几分得意。
而夏茯望着眼前的“新?楼”,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们这种县城中心建筑多是简陋的“老破小”,除了地段没有太大优势,所以当地人买房后都会选择“出?新?”,也就是粉刷外墙、整改水电,重新?装修一番。
可眼前这栋小楼采取了更加极端的方式,曾经仅有三层的建筑,一学期不见,竟然?突然?增高到五层,灰白的外墙刷上?新?漆,悬挂出?家庭旅馆、美甲店、理?发的标牌,他们家就住在四?楼某处。
驻足“空中楼阁”,夏茯十分不安:
“出?新??这不是加盖么?我听?说建房子都是一开始就规划好每层承重,这样直接在楼顶盖房子安全么?”
夏彪白了夏茯一眼,他用粗壮的手指指向路过的行人,扯开大嗓门叫嚷道:
“安全?怎么不安全了,没看到大家都住在这里么?人家做生意好好你讲什么不安全?咒人家死呢?”
“花钱给你整了新?房间还说这些晦气?话。穷人家可没有这么多挑挑拣拣的地方,钱都交了还怎么办?你再给家里盖栋新?楼呗?”
被他手指的是个正挎包准备跨进美甲店大门的年轻姑娘。闻言,她扭头飞快地瞄了夏茯一眼,狐疑的目光叫夏茯一下哑了声,脸上?也跟着阵阵发烫。
毕竟在新?家门口?,丈夫唱黑脸,张梅便跟着唱起白脸,她揉了揉女儿后背,小声安抚说:
“这地方位置好,不知道有多难抢,还是陈老板用了点内部关系才买下来呢。多好啊,我们先?住个几年,到时候还能给你当新?房。”将僵硬的夏茯轻轻推了进去。
换了新?家,生存空间扩大了整整两倍,不仅如此,夏茯还得到了一个朝北的小卧室,连四?件套都换成了她“最爱”的粉红,搭配着洁白的梳妆台,看起来就像透明塑封下的廉价玩具屋,而她就是穿着玫红连衣裙的“公主娃娃”。
陈老板、陈老板、又是陈老板。这个频繁出现的名字叫夏茯心乱如麻。
世上?真有这么古道热肠的商人?
还是说夏常青身上有着她难以察觉的优点?
又或者?否极泰来,幸运终于?降临在这个平凡的小家庭?
身处来之不易的房间,夏茯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她扭身翻找随身行李。回来前,她精心挑选了些丝巾、护手霜以及F大书签这种小物件,打算晚些时候和钱包在一起拿去高中,送给李老师以及需要资助的学生门。
这属于?她的个人私房钱,为了避免被妈妈、奶奶骂“肥水留给外人田、有钱没地方花”,将东西瓜分,她特地小心地将它们藏在了衣物下方。
突然?走近的脚步声把夏茯吓了一跳,她匆匆抬头,看见张梅没敲门就径直走了进来,笑盈盈将一个黑色发绳丢到她的腿上?:
“怎么样?还满意吧?把你的头发重新?扎一扎。一家人好不容易到齐了,晚上?就去饭店给陈老板道个谢。”
拜访恩师的计划被迫向后推延,夏茯匆匆发过信息,看自?己的不安在聚餐时化成了现实。
“真不意思,谈点生意来晚了,让一大家子等着我。”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只镶满碎钻的表,金光闪闪的表带嵌在萝卜粗的手臂上?,边缘溢出?一圈长?着粗毛的肥肉,再往上?是一只被夹在腋下,给汗水浸得发亮的黑皮公文包。
穿着淡粉色polo衫的男人推开了包厢大门。瞧着一边的夏茯,他黑胖的脸上?堆出?一个弥勒佛般的笑容,说:
“坏了,我今也穿了粉色,跟小姑娘对比看的像是老黄瓜刷嫩漆了。”
只可惜这笑不显和善,反而但给人精明圆滑的感觉。
“怎么会?这衣服衬得你人精神,年轻的狠!来来来,快坐下!”
比撞衫更让人尴尬的是接下来的就坐顺序。为了显示对恩人的尊重,夏茯和弟弟被安排一左一右坐在陈老板两边。
夏茯盯着这一深一浅的粉红,觉得脑袋好像有千斤重,压根抬不起来。她已低低垂头,恨不得藏进墙缝,但话题还是追到身上?。
陈老板视线热乎乎扫过她的脊背,询问道:
“这就是夏茯么?F大的高材生,百闻不如一见,果然?看着就有气?质!学什么专业的呀?”
见女儿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张梅用力?捏了一把她的胳膊,催促道:
“好像是什么数学,我们也不是很懂。哎!夏茯你不是得了个金融什么奖么?机会难得,快跟陈老板说说,人家大老板做生意搞投资,可比你纸上?谈兵懂得多!”
夏茯就这样成了桌上?的焦点。
本来是向家人展示自?己在F大见闻,描绘毕业光辉未来的好时节,但有个外人在场,夏茯始终没法提起兴致,她的努力?好像不过是提高彩礼的砝码,谁也没指望她本人能创造出?价值。
陈老板的赞叹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了不得!小小年纪就会搞股票分析这些东西了!这年头大家都把工资给老婆打理?,家里又这么个高材生可不放一百颗心?把夏茯培养的这么优秀,长?得漂亮学历又高,未来不知道哪家小伙子能有福气?娶到千金。”
“哪里、哪里,生个女儿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成就。还不是毕业回老家,选个离家近,能疼人的就行?”
张梅拆开餐具塑封,把酒杯递到女儿跟前,指示说:
“夏茯,来跟陈老板碰个杯。”
“F大的高材生敬我,那我可要满上?了!”
陈老板拧开酒瓶,强烈的酱香酒气?铺面而来,高浓度白酒熏得夏茯眯起了眼睛,她面露难色,推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