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瓦盆
“这不有我呢吗?我会游泳。”
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冰面上并肩躺着,对视之间,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就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眼神,齐玉露望着天空:“真好呀。”
“以前我和楚楚、二白还有曹微他们冬天老来这边摸冰排,晚上,就在河边架篝火,烤臭鱼吃,”郭发兴致很高,“过几天我可以带你抽冰尜儿,我抽得可好了。”
“你看,有活鱼。”齐玉露隔着冰面,眯着眼往下看,晶莹的冰面下成了一个凸透镜,有几尾鱼被放大,饱满鲜艳的身体被封囚在里面,竟然自如地游动着。
“你想吃吗?给你抓。”
“好好的鱼,让人家活着呗,嘴那么馋,啥都想进肚?”
郭发捏起她的手:“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儿。”
“你能有啥好玩的事儿?”
“崔海潮跟毛姐在一块儿了,毛姐杀猪菜馆那个毛姐。”
“我早听说了,你这八卦速度太慢了,我们老板说他俩以前就认识了,毛姐追的小崔,虽然年龄差的大点儿,但是吧,”齐玉露眼睛忽闪闪一轮转,“那有什么的,咱俩都能在一块儿,他俩也不稀奇。”
“把你能的。”郭发弹她脑门儿,“咱俩挺正常的啊,你这么好看,我这么帅!”
“你挺能吹牛逼的,”齐玉露回敬他两个,“对了,你不是会冬泳吗?你进去游游我看。”
郭发告饶,她细弱的手,指头却藏着一股锐劲儿,弹得人生疼,一记一个红印:“咋想着让我冬泳了呢,这时候,都冻上了,我进去等于喂鱼啊。”
“我就是单纯想看你在冰天雪地里光着,”齐玉露眯着眼睛,两弯笑眼,像是上弦月,“肯定看起来特别色。”
“色色色,你就知道色,冬泳也得穿泳衣啊,总不能在冰水里露鸟吧,冻坏了该。”郭发捂着裤裆,“你上回还没把我衣服还我呢。”
齐玉露要留着他的衣服,上面有她爱的气味,如果在临死的时候闻到,她会走得很开心,像他陪在自己身边一样,“送我呗,那么小抠呢。”
郭发掏出烟,点上了,和齐玉露抽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仔细端详着烟壳子,上面印着拥抱的一男一女,站在一颗红心前,像是在跳舞,周围都是蜡烛,“红豆?这也没红豆味儿啊。”
“你抽蝙蝠的时候尝出蝙蝠味儿了吗?这是王维的诗,红豆就是相思的意思。”齐玉露说。
郭发捧起她的脸,把吐出的烟渡到齐玉露口中,像是在她内脏里扔了一把炽烈的火,她猝不及防地咳嗽出眼泪,他看她,太冷了,睫毛挂霜,毛茸茸亮晶晶,他不忍释手,也想把她冻在自己心海里,这种感觉就像望着水晶球里零落的雪花、跳舞的小人那样,只能没轻重地捏弄:“我咋能这么喜欢你?齐玉露。”
叫人连名带姓,除了生疏之外,还有另一层感情,没有虚伪,没有客套,不打折扣,只是纯粹地呼唤她在世间唯一的代号,一遍遍确认,好像怕人消失了一般。
在这落后衰颓的小县城,浪漫是贫乏的,但是又因为这独一处的贫乏,反而生出别样的浪漫,连电焊枪滋出来的火星,都是一种礼赞的焰火;冰封的河面以下,也许藏着古老的潜水艇,载着幻梦与爱欲,驶向江河万代。
齐玉露见他眼角凝一滴泪,又或许是融化的雪水,她吻他的脸,忽然很想在这荒郊野外做爱,铁马冰河,都入梦来。
郭发伸手去摸她的两乳,浅巧克力色的两重乳晕,是属于他的年轮,软豆腐一般在掌心里柔软地震颤,他闻她的发,染烫过后的头发不似从前,有些发硬,时不时散发着一种化学药水的辛辣苦涩,他不知道,那是衰朽的气息:“怎么了?”他听见齐玉露发出一阵闷哼。
“没事,为什么我不觉得冷呢?真奇怪。”
郭发也感到古怪,抬头去看落日,熔金一般,非常闪亮温暖,一个谎言般的夏日似的:“因为咱俩就在太阳底下。”
齐玉露眨着眼,感觉视野里有一片消不去的阴翳,郭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陪她望向很远的地方。这样的太阳很眼熟,在十一年前那命运般的一天,也曾洒下如许辉煌的光,橙子汽水一般美丽晃眼。他们的胸中都充塞着悲伤,想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又一个,一桩又一桩,都不再回来。
“郭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吻她,挪她到自己的臂弯里,不说话,等那未知的柔波飘到耳畔。
“人生有尽头
情像风总会默默流
和你难再和应
原谅我好吗
今天告别
你那誓约依然动听
其实我期望爱一世
地老天荒爱未停
不要问为何离去……”
齐玉露用有些蹩脚的粤语唱着,感情却充沛,双眼茫茫,郭发问她:“什么歌?”
“《告别恋曲》。”
郭发没听懂歌词,可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那么悲伤,他紧紧抱住她,好怕她像冰一样化了:“不喜欢,恋曲就恋曲,告别干什么玩意儿,我和你永远不分开。”
第58章 回光返照(四)
2001年1月16日 微风多云
莫泊桑在一生里说,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有时候,当下是那么美好而坚牢,不是彩云与琉璃,只是一块处于恒零下温度的冰块,不散不脆,过去与未来都无法侵扰它的宁静。我和郭发只是静静依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我们坐在七一广场的长椅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冬日那样寂寥,已经没有孩子会放风筝了。他早上送给我一条围巾,是他花小半个月工资从百货市场的奢侈品专柜买的,是非常昂贵的羊绒毛。他会一种独特的系法,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汽修工,我被他绑得像个轮胎似的。“你手真笨,郭发!”“好了,轮胎,你现在可以往前滚了。”郭发的嘴角生出层层细波皱纹,露出好看的笑容,睫毛微颤。生锈的金属在发出咯咯的贱笑——是他在故意讨我的打了。
“咚咚咚!”急促又尖锐的敲门声。
齐玉露耳边响了机关枪似的,心也跟着一阵突突,她连忙放下手中《漫长的告别》,小跑过去开门:“谁呀?”
“我,还谁?!”
齐玉露真听不出是谁,缓缓打开一条门缝——那是一个非常“精神”的女人,东北的语言里,精神可是比美丽漂亮更加上乘的夸赞,杨美玲青色的细纹眉昂扬着,下头,是一双涂了黑眼影的吊梢眼,她穿着一身及膝的貂皮大衣,露出两截穿丝袜的细腿,指尖,还夹一支烟,整个人又壮又瘦,很矛盾,她一开口,嗓子是哑的,不细听,有些像男人:“玉露,有火吗?”
齐玉露眯上眼细看,发现她的一头天然亚麻色头发垂在肩头,门外的风吹起那美妙的层次,她恍惚着打开门,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五姨,你来了?”
“你家真难找,挨家挨户敲,我手指头都要骨折了,”杨美玲放下挎包和外套,光着一双脚,重重跌坐在沙发里,喉咙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可又坚持点起烟,烟堵住肺部的起义,她痛苦又舒服地一皱眉,抬手往空的烟灰缸抖灰。
齐玉露以为郭发是她见过最能抽的烟鬼,今朝见了这位,心里的榜单,可要换换人了。
“五姨,我爸上回给我说你得气管炎了?咋不戒烟呢?”齐玉露动作麻利,忙去沏茶切水果,转身给齐东野打电话,再从衣柜上拿出那束之高阁已久的小木盒。
“抽吧,这东西抽不死人,我不惜命,时候到了,该死就死了,你看你徐叔一辈子,不抽不喝酒,老老实实,喝一顿酒就叫人给杀了,身上没几个钱,皮夹克里就有我一张照片,我估计那凶手都觉着挺好笑,”杨美玲的手停在唇边,潋滟的眼,落在齐玉露怀里抱的东西上,“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得信命?”
齐玉露把那东西交给她,上面盖着一层织金的布:“这骨灰盒是金丝楠木的,配得上徐叔,我爸说得铺金盖银,下葬的时候风光。”
“不整那些说法,我就把他放我床头,放我店里,给我镇着场子。”杨美玲把盒子放腿上,像是抚摸一只猫,风轻云淡。
“五姨,多少年没回来了?咱太平变化大吧?我刚回来的时候都差点没认出来。”齐玉露寒暄着,她们之间,还夹杂着陌生。
“我早该来,你爸说怕我吓着,说人死都死了不着急,我怕啥,我能怕啥,我怕的就是我那发廊没生意,不赚钱,”杨美玲说得口渴,只好又灌一口烟,“那啥,你爸呢?”
齐玉露摘下眼镜,坐在杨美玲身旁:“我爸出去锻炼了,一会儿回来。”
“还锻炼呢,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折腾呢,”杨美玲一笑,环顾小屋四周,连电视机上装零钱的铁罐子都擦得锃亮,“你爸挺立整啊,跟以前你妈在的时候没两样。”
杨美玲回手抚摸着齐玉露的短发:“咱们老杨家,黄头发遗传,我一个,你一个,还有你六姨一个。”
这触摸让齐玉露战栗,好久没有年长的女人对她这样温柔了,母亲在世的时候,这种温情时刻也屈指可数:“我还有六姨呢?”
“嗯呢,你姥姥生太多了,后来养不起了,就把那孩子给人了,我小时候可爱抱你六姨了,小头发焦黄焦黄的,我可舍不得了,找了好几次,后来就没有信儿了。”杨美玲笑出一脸细细的褶子。
“真能生啊。”齐玉露拄着下巴,痴痴地说。
“你这模样和你妈年轻那时候真像啊,”杨美玲捧起她的脸,狠狠揉了揉,又一根根捋她的发丝,“还是现在好啊,一家就一个两个,你说猪才一窝才下几个崽子啊?人多了闹死了!”
齐玉露感觉得到她那电击般颤抖的手,猛地握住,冰凉冰凉:“五姨?”
杨美玲忽然忍不住,紧紧抱住眼前男人化成的灰,可终究还是没有哭:“玉露,你说这人命可真神啊,活着的时候一百多斤,死了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还没有刚生出来沉。”
齐玉露不知说些什么,对于死,她已习以为常,那只是一阵风,像余祖芬,消散在一场纸钱飘拂的大雪中:“五姨,今晚别走了。”
杨美玲又点燃一支烟,一张圆脸盘笑得满满:“行,我乐意吃你爸做的饭,捡块豆腐,再烫点酒吧,咱们仨喝一顿。”
“我妈说,人死了就成天上的星星了,”齐玉露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但是却不知不觉为之着迷,若真的能化作一颗凝望人世和所爱之人的星星,死真的并不残忍,“你往后干啥,徐叔他都能看着。”
“你妈那老工人,没文化,死就没了,要是我以后找别人了,这徐桂斌不得气死?操哈哈哈哈……”杨美玲把自己都逗笑了。
那一场连环杀戮死去的命寥寥几条,繁星遍布的天空下坠下几个星子没人察觉,可却冰山一般落在每个家身上,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嚎过后,这群生长于东北的人们擦干眼泪,保持着风寒铸就的冷冽幽默,将生死都看淡,太阳要升起,日子要向前看,因为老话讲了,天再冷,套上棉裤,也要出门。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齐玉露、齐东野热情款待了杨美玲,他们喝着酒,啃着猪蹄,配上一盘满满的鱼皮花生,两个中年人是主角,滔滔不绝话当年。
齐玉露是配角,只负责为他们斟满酒盅,在热气熏蒸的桌面上,她静静凝望着着齐东野的脸,暖黄色灯光下,仿佛没了皱纹,略耷拉的厚重眼皮挡住眼仁,一颦一笑却都生动,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一双无波到呆滞的单眼皮就遗传自他。
她小酌了一点,兴致很高,吃一口软烂的豆腐,把这一幕定格在脑海的相机里,写入死前的走马灯里。
多少次,她逃避那个问题,而今天,她有了答案,她早已原谅过去的一切。
退一万步讲,这样的时候,月明星稀,房间里,有一盏灶火燃起,饭香四溢,有什么不能勾销的呢?
喝醉了的两个中年人拿出旧相册,掏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所有的光辉岁月都被印在二寸彩照上。
“那时候你和我姐多少人羡慕啊!”
“你也不赖啊!全厂一枝花,谁看见你都走不动道啊!”
“拉倒吧!没一个真心实意的!”
“你眼光太挑了!老徐那时候就喜欢你!”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齐东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屏声静气,抹了抹脸,只有叹息。
杨美玲愣住,手还是抖的,知道徐桂斌死了的这段时间里,她抽了几万支烟,气管炎犯了,肺里咯出血来。她敛了笑容,不再说话,而是放下酒杯,慢慢走到窗前,将掌心放在烧得滚烫的暖气片上,远处的雪原,变成了层层海浪: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 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齐玉露和齐东野爷俩儿都安静了,默默地对视,鼓不出声的掌,为她打着节拍。她的歌声真缱绻,齐玉露从来没有见过唱歌这么好听的人,五姨唱歌和说话是两个声音,三分醉意,七分凄凉,一把甜嗓子仿佛是玫瑰金色的,她有些忘词,兀自哩哩啦啦地哼,手边的金丝楠木盒子正被小火烘烤,慢慢焐热,她怕他冻坏了,自从下岗后,他就特别怕冷。
“你安心去吧,斌子,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她一边唱,一边脉脉注视他最后的小小居所,没人打扰她,因为这是属于她的告别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