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祖乐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有表情，嫌弃我？”
“我能翻白眼吗。”
“不可以。”顾逸露着缺口的门牙：“偶尔有表情了不起了。等你能哈哈大笑咧嘴痛哭的时候再来跟我炫耀。”
回程的出租车上，梁代文的领带捏在手里，顾逸拿过来围在自己脖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聊天。围了半天，顾逸问：“你经常打的结是怎么弄的？”
梁代文扭过身体来，大端在上小端在下，交叉后大端翻过来，动作很慢。顾逸心咚咚地跳，觉得后车座真是个好东西，在移动又密闭的环境里，一切障碍都像隔绝了似的。只是——没等顾逸看清，结很快打完了。顾逸说，我看你就是怕碰到我，肢体接触怎么了，怕我亲你吗。
没等说完手一紧，顾逸被勒住脖子：“你看，你果然有这种癖好吧，松开我要喘不过气了……”
梁代文把领带解了塞进口袋，不再和她玩幼稚的游戏。顾逸扭捏很久，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所以，章清雅真的经常来你工作室哦。”
“嗯。最近合作完就结束了吧，本来我就不太专业，也没想成为什么大师，她要跟我讲很多细化的需求我才能画，这些交给美术专业的人就可以了，我无非就是擅长画透视图，要价便宜，她能得到的差价很高。后面我可能会专注做点无障碍的电子类产品，回到专业上去，也在寻找专职做这些的机会，一切都很不确定。”
“哦……”
“我可能还需要去工作室加班，先送你回家——关注章清雅干什么，你吃醋吗。”
两个人下了车，顾逸跟在梁代文身后：“吃醋？我就没有别的男人追吗？”
梁代文转过身，这会儿反倒来了玻璃心，许冠睿三个字仿佛写在了她脸上，看一眼就愠色难除。他反唇相讥：“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你还给我种过草莓呢。”
然后呢？说出来……只要你说出谈恋爱，我二话不说就答应。好比现在，我也很想让你知道，脆弱的剔透的我的心，也是需要保护的……
梁代文转过身，嘴唇刚开一半，旁边酒吧走出来个喝多了的女人，从两人中间插过去破坏氛围，扶着树弯下腰，头昏眼花地干呕。顾逸气得眼冒金星，定睛一看——这不是杰奎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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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也许所有人都有述情障碍，想要把最想说的都说出来，不太容易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巧合，巧到和玩笑差不多。顾逸这股火并不会因为打断爱情的是熟人杰奎琳就网开一面，相反此刻她想新账旧账一起算。
梁代文在身后问：“认识？”
“我大领导。”顾逸把外套脱下来往腰上一系：“你先加班去吧，我陪陪她。”
“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叫我。”
顾逸指着他的鼻子：“咱俩话没说完。”
杰奎琳穿着黑衬衫西裤高跟鞋，脸上妆花了，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有人从身边路过，被酒气熏到躲开，她是倒在路边也会被当作成功学导师捡回家膜拜的样子，完全不性感。人会随着时间立体起来，杰奎琳的立体从来都是在办公室不怒而威，也很难拉近和下属的关系，今天这个样子她还真是完全没见过，在顾逸心中正式立体了。走过去拍了拍杰奎琳的肩膀，杰奎琳头发挡着脸，估计没看清她，走路歪歪扭扭。
想着给她留点面子，顾逸跟在身后：“这位女士，你要叫车回家吗？”
“我自己能回。”
想到杰奎琳老家西安，顾逸问了句：“回哪，东土大唐吗。”
“别抬杠。”这个女人甩了甩头发，漂亮还是漂亮的，多了点颓废的美感。精致的女人看惯了，此时此刻的杰奎琳不像冰冷办公室的香港塑料模特，像人。她终于认出自己：“Lindsey，你是在附近刚讲完脱口秀吗。工作不认真还出去搞副业，你以为你新媒体做得很好了？”
这话把顾逸逗笑了，杰奎琳看了看顾逸，很努力地定焦：“你不是，Lindsey 牙比你多。”
果然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生活里也拿我当空气——我进公司两年为内容鞍前马后，牙掉了在办公室都被嘲笑了三天了，她杰奎琳完全不知道？
算了。门牙漏风的顾逸问：“你家在哪？”
顾逸有点希望杰奎琳赖上自己，她就有机会狠狠替许冠睿报仇。但杰奎琳喝多了就变成智力问答出题人，揪着顾逸问个不停。
“好马为什么不吃回头草？”
“身后都被他吃干净了。”
“什么动物自己不会哭，一天到晚惹别人不高兴？”
“男人。”
“鸡兔同笼共 100 条腿，鸡几只兔子几只？”
顾逸叫了车打开了车门：“不知道，上车。”
撒泼的杰奎琳还没完，拽着门不要进车里，开始说音乐，从窦唯说到宋冬野，顾逸把她塞进车里，还被拉着手问：“我问你，香港四大天王，郭富城，刘德华，张学友，还有哪个王？”
好不容易把她推进后车座，顾逸累得直叹气：“托塔李天王。”
杰奎琳沉默了，好像真的在思考对错。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师傅，随便开，车费我付。”
不带这么散财的？
风景从眼前匆匆过，顾逸从气喘吁吁到逐渐平静，难得有机会在午夜不拥堵的日子看上海。从市区开到郊外，延安高架路从北翟路一路回到外滩，目见之处逐渐繁华，灯光像流泻的银河。身边的杰奎琳睡得很熟，也可能是耍累了，偶尔睁开眼睛看风景又很快昏过去，完全没有看风景的意思。不知道是许冠睿分手带来的苦痛，还是极少出现却杀伤力极强的黄闻达造成的焦躁，抑或是工作所带来的烦闷……她也并不是无坚不摧的女人。陪着杰奎琳在路上，她有一种奇妙的和盟友并肩作战的感觉，虽然杰奎琳醒来多半不承认。
体验了一把阅尽千帆，司机问顾逸：“小姑娘，我要下班了，你看看你们在哪里停。”顾逸看了看 370 的车费，肉疼得一塌糊涂——这可是她在 ounce 讲两场付费脱口秀才能赚到的钱，开放麦甚至没有演出费。她还是没忍住抬杠了一句：“师傅，你继续开下去赚更多不好吗，这位女魔头付得起。”
“我再开下去要猝死了呀。我徐家汇有房子，还是学区，收租都比开车赚。你们年轻人醉生梦死，我要休息的呀，天都快亮了……”
日子一天到晚过得像段子一样。
顾逸瘪了瘪嘴说，那麻烦去襄阳北路吧。司机说，还喝啊？顾逸快被逗笑了：“襄阳北路上可不止有酒吧，还有脱口秀开放麦，旁边一条路还有作家协会电影局，是有文化的地方。”
“你们年轻人娱乐的方式多了。不过照我说，不要乱喝酒，身体会变差的。压力大是大，但可以换种方式发泄。醉得不行这个，没结婚吧？过了三十多没结婚的人才会这样买醉，没有正经事可做。我老婆十几年如一日都会照顾小孩，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责任心很重的，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
顾逸双手背在脑后：“那大哥，你老婆年轻时候和我身边这位美女，你喜欢谁。”
“天色暗了我看不清，但我们实事求是，睡觉这个是漂亮一点。我们上海人不跟你说假话的，是吧。漂亮才有这样的本钱乱挥霍，我们是会喜欢的，但绝对不会娶回家，受罪。”
“男人——真现实。”顾逸付了 370，理智占领大脑：“发票给我一下，我报销。”
扛着喝多的杰奎琳，即便瘦得像麻杆也足足有百来斤，顾逸闻着一身的酒味，不用想就知道是红牛加野格。她给余都乐打电话：“在吗？下来帮我抬人！”
余都乐还在点货，看到顾逸架着个一身黑的醉酒女人，没多说话，一把打横背了上去。顾逸的气还没消，没有杰奎琳出现，今晚说不定都变成梁代文女朋友了，这会儿在梵高馆甜蜜恋爱第一天，何苦来蹭得一身酒味？
ounce 比往常都要干净。深夜是酒箱摞在地上老高的时段，余都乐会不停地码箱，对着 excel 数货，抽名单。顾逸觉得奇怪：“今天怎么没上酒？”
“等会儿和你说。这人是谁。”
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余都乐颇有哲理：“如果你和梁代文在暧昧得正浓时你领导出现，那你多半要感谢她，命运不会无缘无故地打岔的。”
“是吗。那我升职失败，涨薪无望，还在办公室被她 PUA，也是命运要无情地掌掴我吗。杰奎琳，给我醒醒！还我男朋友！”
杰奎琳趴在沙发里，似乎清醒了点。环视一周，看到舞台和话筒，突然站起来，直愣愣的堪比僵尸。顾逸拳头往脸前一比，打架的话，她奉陪。结果杰奎琳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音响？”
音响被她连了蓝牙，手机控制键似乎找不着了，第一首传出的是灭世神曲《Lost rivers》。嘶吼的嗓音堪比哺乳动物的愤怒，顾逸觉得耳膜被音响撕烂了。杰奎琳赶紧切了第二首：“抱歉。你不是也失恋了吗？来，一起跳。”
顾逸顺势问：“你失恋了？”
“没有。”真不愧女强人，喝醉了还嘴硬。
音响里传出的是首探戈，旋律轻佻，有点耳熟。一分钟后歌词出来了：“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谴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张惠妹翻唱的《卡门》。
杰奎琳在桌椅中间穿梭，跳得七扭八歪。没学过跳舞，动作荒唐却全情投入，一看就是撒酒疯专业十级。擦干净摆整齐的圆桌和沙发被她撞得七扭八歪，她还跳进吧台开了瓶啤酒，跳到舞台上找出话筒，线拔掉了，没有声音——万幸。
台下的两个观众目瞪口呆。过了好久余都乐才碰碰顾逸：“你确定这是你平常说的那个领导吗，铁面魔王美杜莎？”
“我也没见过她喝多，笑都没见过几次，不次于梁代文。”
音箱里还在唱：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己找霉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余都乐托着下巴：“情伤不浅啊。”
“是啊，平时多么压抑自己。”顾逸举着手机录像，一分多钟的杰奎琳发疯视频，她要永久珍藏。
“你为什么不去陪她跳。”
顾逸蒙着脸小声对余都乐说，就前一阵来的观众许冠睿，在公司楼下亲我被她看见了，是她……刚分手的男朋友。我现在上去，她估计要薅我头发。
“这段子能给我吗。”
“可以，我讲不出口。”
一首歌结尾鼓点冲到高潮，最后定音鼓，杰奎琳轰地跳到她面前，得意地笑了一下，顾逸下意识地护住了头发，余都乐也跟着紧张，喝昏头的人定了三秒，倒进旁边的沙发里。余都乐笑岔了气：“她太有趣了。视频能不能发我一份。”
“你想我死吗。”
“我就是想交个朋友，视频威胁，她说不定会就范，白天肯定翻脸不认人了。”
顾逸看着昏迷的杰奎琳，谁发明的不负责任的办法，只要体内酒精含量足够超标，就可以破坏多数需要抉择的瞬间，还无法被追责。顾逸越想越愤怒，两手捧着喝醉的脸：“醒醒！”
杰奎琳睁开眼睛，还没对焦。顾逸问，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你想做什么。”
“给我工作，给我独立做公众号的权利，我不要再被 Pony 审稿子了，给我机会，听见没有？”
喝多了的杰奎琳咬了咬嘴唇，似乎笑了。顾逸左右手用力搓了搓：“我就是乘人之危，平时在办公室你也不肯理我，现在跑不了了，你站都站不起来你信不信？”
平时不动声色，脸像冰块一样的魔王，在她脸上吹了口气，哈哈大笑着打开了她的手。顾逸心想，太可怕了，能做到中高层的女人，灵魂都是扭曲的。
“你知道《使女的故事》吗？被剥夺了权利和自由，只剩下生育一件事可做，女人还要相互敌视肆意杀戮……我最讨厌的就是压榨女性。但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没什么人性的女魔头。也挺可笑的，人表现出来气场是什么，别人心中的刻板印象就是什么，我也算胜利了。”
顾逸不解地看着她。
“想和我打架出气是不是？不过我业余学综合格斗术，你确定要和我打吗。”
“信不信，你打不赢一个满腔怒火的人。”顾逸还在斗气。
“有什么好气的。”杰奎琳醉意甚浓：“没有我你早被开了。杂志进化到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以前十几个人忙一本杂志，除了抢版面就是勾心斗角；做新媒体广告，周期整个都是缩短的，KPI 完成得怎么样，数据都非常直观。你想想……自己到底……”
说到一半杰奎琳冲去了洗手间，再回来就把自己要说的忘了。顾逸叹了口气：“要帮你叫朋友过来吗？有想见的人吗？”
“不用。”瘫倒的女人依旧保有一分美丽，对她莞尔一笑：“人要有自己的肌肉，才有力量活下去。”
顾逸一直觉得，在脆弱的时候及时求救，是一种拉住真心人的好时机。这种方法关醒心炉火纯青，自己也视为本能，毕竟在心最软的时候能想起示弱，是得到过爱的人才有的能力，杰奎琳也许从来没能用爱止渴过。
本想给许冠睿打电话，算了。有信息进来，是黄闻达：“打扰一下。有没有兴趣和我聊聊你们老板？好久没见，我想了解她。”
顾逸拍了张杰奎琳喝醉的照片：“襄阳北路 ounce，她喝多了。”
说完手机就自动关机了，顾逸找了半天没有充电线，也懒得叫余都乐借充电宝，算了。小洋房狭窄的十九阶楼梯，向上走总有些通往梦想的崎岖感，余都乐坐在那儿发呆。顾逸说，最近你一直在 ounce，打网球那天就不太对，怎么了，和关醒心吵架？
“最近总吵。”
其实顾逸不意外，余都乐看起来随和，真正认定什么事，一定要有板有眼地落实每个细节。ounce 如果换一个主理人，不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余都乐的爱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他和关醒心没有同居，偶尔会凑在一起过夜，只要不聊到恋爱和结婚，基本都过得很愉快。余都乐说，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本以为她并不想结婚，人也很自由，当年还敢发开房视频自清的女人，现在好像总被枷锁捆住。最重要的是，每当我想靠近她，都会发现自己并不是她想被捆在一起的对象。现在已经发展到，没有陆叔，我们单独出门就肯定会不愉快的程度了。
顾逸听了听，看来关醒心被妈妈逼着相亲这件事，还尽力瞒着余都乐。她 ins 上每天都在上传花的照片，白玫瑰、栀子、风铃草……每一束里都有几枝蓝色的矢车菊，应该都是余都乐送的；每张照片下面的心情也都很愉快，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不见得真的想结婚，也许在等余都乐成功一点，可以顺其自然地带到父母身边，前面这些被迫相亲的苦头，没必要和自尊心强的男人讲。女人善意的谎言只留给最爱的人，这么看，他们两个的确是相互喜欢，只是都藏了秘密。顾逸讨厌这种被迫的利益计算，感情变得很复杂，像走钢索，心动都胆战心惊。
“关醒心有次和我说，羡慕你和梁代文，彼此都没有多余的心思，你愿意等，他没有杂念，两个人肯定是可以谈恋爱的，述情障碍不是问题。我就问她，那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她答不上来，只说，也许所有人都有述情障碍，想要把最想说的都说出来，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