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梦羊
他在?画作上右下角那头五颜六色的小象边上画上一直漂亮的粉色蝴蝶,然后用一根黑色的蜡笔在?这蝴蝶上画着杂乱无章的线。
“你是?这个。”他说。
蒋萤撑着脸,凝视着这只被线条缠住的小蝴蝶。
“你真厉害。”
阳阳不?理她。
就在?这时,那个叫做星星的小女孩儿?忽然跑了过来?,气势汹汹地一把夺过阳阳的画笔,蒋萤吓了一跳,下意识将阳阳抱在?了怀里。
可不?知道为什么,星星看到了她的动作,又开始尖叫。
阳阳有些冷漠地看了星星一眼。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伸手抱住了蒋萤的脖颈。
星星的尖叫更上一层楼。
王晓茗跑过来?,连忙将星星抱起来?,将她带出了活动室,而星星一离开活动室,阳阳迅速地把蒋萤放开了,又继续专注到自己的绘画上,仿佛刚才的意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蒋萤接触过很多特殊人群,也因为研究经历看过孤独症的许多文献,她知道尽管孤独症患者与普通人之间存在?着社交障碍,但孤独症患者之间因为具有较高的神经同步性,双向对话要比人们往常所了解的顺畅。
也就是?说,刚才在?星星和阳阳之间,也许发生?了一场无声但惊心动魄的交流。
蒋萤好奇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问完这个问题,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显得太过模糊,但阳阳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看见她妈妈抱别人,就会变得这么讨厌。”
在?这一天的志愿工作结束的时候,蒋萤临走?前跟王晓茗简单地聊了一下接下来?几天的安排,然后看见了星星的妈妈。
她看见了王歆。
“萤萤.....”
王歆看了看蒋萤,又看了看被王晓茗抱在?怀里的星星,脸上满是?惊讶。
蒋萤也惊了,视线在?星星和王歆之间来?回徘徊,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后,心里瞬间涌上一股沉闷复杂的情绪。
她们在?附近一个咖啡厅坐下。
美?式复古风格的室内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儿?。
星星安静地挨着王歆坐,盯着咖啡厅角落里的落地钟指针,王歆捧着咖啡杯,笑着说:“太巧了,我这两?天在?成都找工作忙不?过来?,听说这个机构好,就把星星送来?这里了。”
蒋萤喝了口咖啡,问出了上次见到王歆后一直没问出的疑惑:“你当年离开,不?就是?要追求自由吗?既然你要追求自由,又和男人结婚生?孩子做什么?”
对面的女人愣了片刻。
她今天没化妆,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没了粉底液的遮掩,眉眼之间的疲倦一览无余。
“萤萤,你长大了,也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你应该知道女人在?这个年纪是?很迷茫的。”
王歆叹了口气。
“我生?你生?得太早,你爸又挣不?到钱,我那时候每天都很绝望,感觉自己就被困在?那个家里了,我以为和你爸离婚是?最好的......”
蒋萤已经不?想听了,她直截了当地说了这次愿意和王歆坐下来?谈的目的。
“你这个女儿?是?不?是?干预得有点晚?”
看上去已经有五六岁了,却有很明显的刻板行为和沟通障碍。一般而言,孤独症在?两?岁之前就可以确诊,越早干预,效果越好。
“我和她爸爸在?那段时间感情出了问题,所以.....”
蒋萤忍不?住说:“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当妈意味着什么?”
即便她话语冷淡,但王歆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关切,她没想到蒋萤会关心星星,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星星的?上次你爸爸见了她也很高兴,说她像你小时候......”
蒋萤一愣,低下头,目光直直落在?面前的杯子里。
刚刚她喝了两?口,天鹅拉花已经乱成了一堆白色的浮沫,支离破碎地飘在?咖啡上。
过了一会儿?,蒋萤缓缓道:“跟你说这些,是?因为这是?我的专业,我希望患者都能得到正确得当的治疗。但你不?要对我和我爸抱有任何幻想,我们和你不?是?一家人。”
她为了让王歆死心,还强调:“我爸现在?比以前还穷,付了房租只能养活他自己,上次你看到的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对孩子没什么真的责任心,不?可能给你当冤大头养孩子。你自己好好工作,好好照顾你女儿?吧。”
王歆是?红着眼抱起星星离开的。
她的咖啡只喝了两?口,听蒋萤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蒋萤看着王歆单薄的背影,还有趴在?她肩头那个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小女孩儿?,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王歆从来?没有那样抱过她。
蒋萤恍惚地回忆着自己的小时候,所剩不?多的回忆里,都是?王歆冷漠和不?耐烦的表情。
她坐在?温暖的咖啡厅里,又无端感到一股空寂又疲倦的冷意。
只要和父母多待一会儿?,这种感觉就会加重几分。
这种令人绝望的感觉如?影随形,伴随着她长大成人,深入骨头,浸泡灵魂,让她与另一些人区分开来?。
“你这些天里,有想念过我吗?”
蒋萤恍然想起除夕夜那晚,那时她没有回答陆之奚的问题。
反而是?陆之奚,趁着她还没挂断电话的意思,又和她多说了两?句。
他说他知道每一个她在?想念他的时刻。
因为他也是?如?此。
“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她最后在?电话里这么说,却得来?对方一声很轻的笑,和一句温柔的“晚安”。
咖啡店里的服务员在?这时走?过来?,说门店在?晚上七点半打烊。
蒋萤回过神来?,看了眼钟表,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起身?离开咖啡厅回家。
夜里视频的时候,她跟俞斯言说起今天在?公益机构和那些孤独症儿?童交流的经历,还是?没忍住提到了王歆和星星的事情。
俞斯言听后,说她这么做没有问题,让她不?必为此有心理负担。
蒋萤默了默,说起另一件事。
“今天阳阳和星星的争执,让我忽然想起了Milton在?2012年提出的双共情问题。”(注1)
在?双共情理论下,孤独症患者所谓的社交障碍,只是?因为他们与普通人的神经类型不?匹配,双向共情缺失,以至于两?类人群之间无法对话罢了。
但有时候,这个理论也可以从更广泛的视角来?看。
“......双方不?匹配的对话方式是?可以通过不?断练习得到改善的,但这的确是?个辛苦的过程。”
蒋萤说着,抬眼和屏幕里的青年对视,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你觉得这个过程辛苦吗?”
俞斯言怔了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深深地凝视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萤萤,我可以从杭州去看你,你希望我来?吗?”
隔着屏幕,两?人都看懂了彼此的表情。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不?确定和小心翼翼,既担忧给对方增加麻烦,又担忧让对方失望。
“那不?如?我们还是?回校再见面吧,你觉得呢?”她说。
“好。”他答。
话说到这里,他们其实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
蒋萤在?二月底回校了,俞斯言也在?同一时间回了北京。
安顿好后,两?人趁着一个好天气出门,去了三里屯的一家书店。
恋爱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两?人已经去过很多家北京的书店,这是?他们俩最喜欢的一家。装修不?算精致,但店主?对不?同类别书籍分区和推荐展区都有自己的思考,每当两?人来?这里,都能抱着一摞书到阅读区看。
有时候,挑书店和挑对象一样,走?进一个偏好相合的书店,客人能轻易地从书架上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如?果进去了不?合适的书店,不?管在?书架上流连多久,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
他们照往常那样点了咖啡,在?阅读区坐下,看了一会儿?书后休息聊天。
蒋萤给他展示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你送给我的这串香灰珠子,我一直戴着呢。”
俞斯言笑着说:“你喜欢就太好了。”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有时候我会感觉到,你像一张试卷,可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总是?无法拿出正确答案。”
听他这么说,蒋萤呼吸微微一滞。
她知道今天会谈到什么,但听他开启这个话题的时候,心里还是?泛过一丝难言的酸涩。
蒋萤低下头去,俞斯言却握住了她的手,收紧。
“萤萤,我曾经怀疑过,也许这张试卷就不?是?为我设计的。但有时候我又想,也许努力多答几遍,我也可以拿到高分。”
她轻声问:“那你写这张试卷的时候,感到快乐吗?”
“如?果能让你笑,我也会是?快乐的。”
他说:“但我知道自己作为你的男朋友,有时候没能拿出正确的答案,本身?就会让你感到很伤心。”
见他把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蒋萤笑了笑,纠正他:“斯言,你说错了。问题不?在?你身?上。”
她用了另一个比方,“你是?一个完整的圆,而我是?拼图,缺角的那种。”
说到这里,蒋萤还是?不?争气的红了眼睛。
每个人都想过一个明智又洒脱的生?活,但生?活里布满了沼泽,只有泥足深陷时才会意识到自己在?危机、错误和动荡之中?。
陷入困境的人总想努力外爬,抓住一切能抓到的东西,证明自己过得还可以,可这么做反而活得越费力,越自顾不?暇。
蒋萤觉得自己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生?活里一滩滩泥沼里爬了出来?,但当真的跟俞斯言相处的时候,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还有些狼狈的模样。
俞斯言替她擦掉眼泪,温声说:“萤萤,没有人是?一块拼图,每个人都是?完整的,如?果你感到空缺,只是?因为那一块地方还没有长成罢了,也许你需要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说完,他又立刻说:“我不?是?要跟你讲道理,我是?想安慰你。”
蒋萤眼里还泛着泪花,却被他小心翼翼的态度逗笑了,“我觉得你说得对,你别紧张,我又不?咬人。”
听她开玩笑,俞斯言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