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鸟一双
说者有心,晏青棠的这种观察,从当天就开始了。她一直怕肃征像前一天半夜那样病症发作,白天一天和他形影不离。
为了早上起得来,他们晚上八点就睡了。
次日动身时,天还没亮,上车后,晏青棠的脑子是清醒的,但看着漆黑的天色,总有几分恍惚。
后排的老李叔已经眯上眼,想保存些体力。
肃征怕身旁的晏青棠无聊,建议她玩会儿手机,或者继续睡觉,可她什么都不干,只顾着侧过头看他。
于是肃征压低了声音,无奈道:“青棠,你还是别总看我。”
“看你怎么了?”晏青棠无辜地继续盯着他瞧。
他便咳了一声,委婉道:“我容易分心。”
“为什么?”晏青棠反问。
肃征不答,而她自己很快明白了,于是笑着转了回去,直视着眼前:“那我帮你看着路吧,这样我也安心些。”
让她低头玩手机,她是没有那么宽的心。他们现在刚出发,道路平坦,且有路灯,后面很长的一段还不知如何,晏青棠只记得去年看过雨后塌方的报道,很难不悬着一颗心。
在关心肃征情况的间隙里,晏青棠偶尔也回头去看后排的老李叔,跟他说几句话。
老李叔的高反症状比刚来那天好多了,这两天他们一起吃饭时,能有说有笑。
一路上,山脉相连,一望无际。
遥遥相对的雪山沉默无言,疾风吹过。高原一年四季风雪不断,如今临近夏季,路边也只冒出些淡绿的小草,显得很是荒凉。
沿途路过检查站,三人拿着边防证下车刷身份证过闸机,稍微休息了下。
中午十二点左右,他们才到达康西瓦。
康西瓦,在维吾尔语中,是“有矿的地方”的意思。
而对于许多人,特别是高原边防军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一座精神富矿。
今天的太阳不错,康西瓦烈士陵园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和摩托车,大概有其他人来此瞻仰。
三人走进烈士陵园,穿过广场,沿台阶一路向上,就看到了高高耸立的纪念碑,正是晏青棠从陆乘风照片里看到的场景。
前面就是烈士墓,112名烈士,112块墓碑。
墓前摆着简单的水果与被风吹干的鲜花、野花,几乎每块墓碑前都有,这让老李叔有些惊讶。
肃征知道其中内情,解释道:“边疆部队,无论新兵老兵,都常来看他们,把墓碑擦了又擦。还有当地的牧民,跑长途的司机,自驾游的游客,路过也会看一看。”
“人们没有忘记他们。”肃征站在最近的那块墓碑前,敬重地摆上烟酒。
肃征觉得一切都好熟悉,也想起那四五年中,他巡逻爬过的雪山与冰川。他们始终沿着前辈的足迹前行,喀喇昆仑的一寸寸,都留有英雄的印痕。
他想起当年入伍时,梁忠哥也就是他的班长,就曾经带着他到这块墓碑前祭拜过。梁忠哥也发出过几回感慨,说着他自己某次“差一点进了康西瓦”。
这是喀喇昆仑边防战士的默契比喻,是指情况危急,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会在请战书上写明相同的一句话:“如果牺牲,请将我埋在康西瓦,继续守卫祖国边疆。”
而现如今,同来康西瓦烈士陵园的梁忠已经为国牺牲,遵照亲属的意愿最终葬回云南。
徒留肃征一人,故地重游。
看肃征低头望着墓碑出神,晏青棠走到他身旁,叫了几声他的名字。
见他抬起头,她才道:“我们帮老李叔找找墓碑的位置吧?”
肃征从回忆中短暂抽离,他对陵园的布局还有些印象,穿过那片六十年代所立的83块墓碑,其余新立的,只剩不到三十块墓碑,便好找多了。
“应该就在那一块儿地方。”肃征指着前方十几米处。
老李叔心中急切,想早点见到儿子的墓,越急越出错,险些跌倒,于是晏青棠帮忙搀扶着他继续往前走。
而晏青棠没有看到,身后的肃征停在了原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开始加重,身体也跟着发抖。以至于连耳边呼啸的风声,都渐渐听不清。
第53章 053 昆仑忠魂
晏青棠搀着老李叔来到墓前,老李叔看到墓碑上的名字,不禁激动地跪坐在地,上前抱住了墓碑的一角。
康西瓦烈士陵园的烈士墓呈横放的长方形,上面有颗鲜艳的红星。前方立有一块灰色墓碑,刻着烈士的姓名、籍贯、生前单位和生卒年月。
晏青棠扫了一眼,老李叔的儿子牺牲时,只有二十七岁。
她想起肃征口中的梁忠,转头要和肃征说话,却发现肃征并不在身旁,不由一愣,而后立刻转身看向后方!
肃征仍保持着几分钟前双手撑膝的姿势,额头有汗水淌出,只觉得周围一片死寂,双耳像是被蒙住。
然而不久后,一道急切的声音划破死寂,直达他耳中:“肃征!”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肃征的意识稍稍清醒,隐约辨出,是晏青棠。
他们相隔不远,肃征抬起头时,见晏青棠已经朝他奔跑过来。
他努力站直身体,状况已好了许多,慌忙向前走了几步,朝她张开手臂,接住她后,皱眉轻声道:“在高原上,能这么跑吗?”
“那你呢?”晏青棠带着火气反问,“你骗我。”
“我……”肃征一时理亏。
他正要继续解释,就瞧见晏青棠哭了,鼻尖一红,哭腔在风中遮都遮不住:“说好了不舒服就告诉我……”
跑向肃征时,她多怕他微微打晃的身体会就此倒下。
肃征因她突然的哭泣而怔住,双手捧着她脸颊,指腹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柔声哄她:“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心理关卡虽需一关关闯过,但人类天然拥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在治疗PTSD的那些年里,他已经逐渐学会如何与情绪共处。
且对于肃征来说,他知道身旁站着晏青棠,也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倒下。
不远处的老李叔已在高声问起肃征的情况,晏青棠怕让老人担心,便收了和肃征算账的心思,挽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先过去,下回再敢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肃征随她一起往前走。
晏青棠咬咬唇,显得气势汹汹:“我就一整天不理你。”
她的威胁都那么温柔,但他还是讨饶:“不敢了,不会有下次。”
他们并肩走回老李叔站着的地方,老李叔有着老一辈普遍的热心肠,看出晏青棠是在生气,于是问起:“怎么了?两口子在吵架吗?”
“没有没有。”肃征先一步开口,“我女朋友是担心我。”
这称呼叫起来可真顺口,让晏青棠消了一半的气。
看两人没矛盾,老李叔也放下心,默默从袋子里拿出水果和烟酒。晏青棠上前搭把手,拿出买的那束黄白相间的菊花。但不知为什么,衣服上被溅了水滴。
老李叔把花从她手中拿走,朝她连声说着“对不起”,面上一窘。
原来路上老李叔怕菊花离水太久会蔫掉,悄悄用钥匙圈上的小刀把矿泉水瓶给划开了。他路上不喝水,一整束菊花都插在他的矿泉水瓶里,然后他小心地抱在怀里。
晏青棠看了,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三人都安静地站在墓前。肃征与晏青棠帮老李叔摆好水果烟酒,老李叔自己把那束盛放的菊花摆在红星上。为避免火灾,烟没有点燃,酒也只是安静地放着。
“儿啊,爹来看你了。你妈身体不好,跑不了这么远的路……我们都想你了。”
高原上的风,将老李叔的话送去很远很远,顺着喀喇昆仑山脉,一直到辽远的天上。
晏青棠以为老李叔会有很多要倾诉的话,可老李叔从此无言,只低头看着墓碑。良久后,晏青棠听到老人的一声抽噎,像是在哭。
肃征与晏青棠站在旁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又过一阵,老李叔回过头,说是打算回去了。
晏青棠惊讶:“不打算多说些话吗?”
“其实在家时,已经每天在说了。”老李叔笑了下,“话都说尽了,也觉得他都知道。”
不远万里过来一趟,只为瞧上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
晏青棠的眼睛微微湿润,正准备走时,迎面过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身姿挺拔,走到墓前先是立正,而后郑重地敬了个礼。
老李叔疑惑地望着他,只猜出他可能是个退役军人。
“班长,我来看你们了。”那人将手里的几个橘子摆在菊花旁,轻声说着,随后又转向老李叔,好奇地问起他。
得知老李叔的身份,那人眼含热泪地握住了老李叔的手,握了又握:“叔……”
其中的故事,与肃征的故事很相似。老李叔的儿子生前救了好几位战友的命,于是几人约定了,即使退役,每年也要轮着过来看望班长。
退役后的生活仍是忙碌的,那人同老李叔说过话,静立一阵,就要继续赶路。
老李叔望着背影,眼窝深陷,淌着有些浑浊的泪,可唇边是带着笑意的,似乎是在欣慰有很多人记得他的儿子。
肃征有心事,晏青棠全知道,索性替他说出:“刚听见,您儿子生前救了好几个战友。”
“是啊,我儿子是个好军人。”老李叔顿了顿,擦了擦眼睛道,“更是个好班长,我和他妈都为他骄傲呀。”
他们一家都没有把儿子牺牲的事“怪罪”到儿子的战友身上,而在晏青棠看来,这本来就没有可“怪罪”之处,只是肃征作为当事人,会在负罪感下钻牛角尖,不断责备他自己,觉得是他的错。
“他确实很好很好。”晏青棠轻声道,“为国守住了边境,救了战友的命。”
是指老李叔的儿子,也指梁忠。
老李叔有自己的想法,情绪也已平和下去:“不止是他,换了他的战友,遇到那样的事,也会舍命救的,是吧?”
晏青棠点头。老李叔便又看向肃征,重复道:“是吧?”
肃征脑子里不断回想这个问题,最后坚定地点头:“是。”
当年如果是梁忠遇险,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梁忠。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但这层反而不是真正的缘由。只因他们是战友,是共同守护喀喇昆仑的边防军人,他们生死与共。
“我就知道,你们当过兵的人,都会这么选。”老李叔道。
肃征一愣:“您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告诉老李叔这件事。晏青棠也只说过他来过康西瓦。
“当兵久了的人,脱了军装也显得挺拔,我看得出。”老李叔的眼神从肃征身上扫过,由上至下,充满长辈的慈爱,像是透过肃征去看另一个人,“大高个,跟我儿子一个样。”
“真好啊。”老李叔深望着肃征,“希望他班上的战士们,都跟你一样,过得幸福,有自己爱的人。我看着高兴,他在天上看着一定也高兴。”
又是一阵风吹过,像是裹了细沙,直吹得肃征背过身去,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深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仿佛也被这些话凿开一个小口子,有所动摇。
晏青棠拉了拉肃征的手,顺势补了几句:“梁忠哥一定也这样想,他绝不会希望你一直活在痛苦里。”
这些话,肃征在他的心理咨询师那儿也听过类似的,可都不如老李叔与晏青棠说得让他动容。
一个是烈士的亲属,一个是他心爱的恋人,他们的话更有分量,更让他愿意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