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岿白
“ICU不是时刻能进的,有事医院这边会给我打电话。”
倪雀点了点头,仍一动不动地仰脸看着他。
江既迟把手伸向她,示意她牵上:“不走啊,还是说你想坐这儿发展点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倪雀微窘,垂了眸光,把手放他掌心,站了起来。
吃完饭,江既迟把倪雀送回学校,之后又返回医院。倪雀进到宿舍时,三个室友刚爬上床,正准备午睡,见她回来,一个个正襟危坐,端的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不等她们中的任何一方发问,倪雀十分自觉地报告重大消息。
她神情还算恬淡,只嘴角弯弯的,挂着柔柔的笑,一字一顿地宣布说:“我、脱、单、啦。”
翟梦毫不意外,从坐变躺:“意料之中。”
叶槐仰面感叹:“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让江既迟追个一月俩月呢,看来我们清醒理智的倪雀同学,在江既迟的西服裤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到底是色令智昏啊。”
倪雀才不赞同这点,驳道:“他也不是只有色。”
“看看看看,这还不叫色令智昏,这就开始护夫了!”
倪雀咕哝:“实话实说。”
叶槐啧啧两声,陈小禾逮着这个空隙插上话,哀哀戚戚地问倪雀:“雀雀,你们在一起了,江学长还会不定期给咱宿舍进贡口粮吗?”
倪雀这就不知道了,她说:“我以后家教发工资了给大家买好吃的,不过我没他有钱,肯定没他那么壕就是了。”
“这就算了,打工的钱赚得多不容易啊,”叶槐提议道,“你要不就请我们吃顿饭,庆祝脱单!”
陈小禾:“好啊好啊!让我也沾沾这脱单的气运!”
倪雀满口答应:“可以啊。”
翟梦这时道:“雀,我觉得这顿饭应该让江既迟请。”
说完又问陈、叶二人:“你们认为呢?”
“说的没错,他把我们雀雀拐走了,就该他请!”陈小禾说。
叶槐也表示附议:“赞同!”
倪雀想了想,觉着问题不大,替江既迟答应了下来:“他爸爸最近生病了在住院,等情况好转了他不那么忙了,我跟他说。”
*
江耀诚在ICU待了近半个月,总算脱离危险,转至普通病房。
刚通过胃造瘘进了流食,江耀诚很快睡了过去,江既迟跟着周医生走到病房外。
周医生慎重建议道:“你父亲的吞咽肌肉已经彻底萎缩,以后所有的进食只能通过胃造瘘。他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适合居家疗养了,必须住院,因为随时都可能出现危急情况。就像这次的肺部感染,进程发展太快,要是晚来一步,人可能就没了。”
江既迟说:“我知道。”
“还有一点,也得和你打个预防针,你父亲呼吸肌的力量日渐式微,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严重的话,会突发呼吸衰竭,那个时候,就必须要考虑做气切了。至于要不要到这一步,小江,我建议你和你父亲事前做好沟通。”
江既迟不带丁点笑意地拉了下嘴角:“这预防针我打了很多年了。周医生,我想问下,不气切,他还有多久?气切,他又还有多久?”
周医生沉默片刻,说:“不气切,半年以内。气切的话,或许还能撑个一年两年。”
江既迟嘴角越发绷得平直。
周医生又道:“但也不绝对,你爸当初确诊,我们这一帮子医生不还说最多就五年么,一眨眼,这都八年多了。”
江既迟自然听出这话中浓重的安抚意味:“谢谢周医生。”
周医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去忙了,有事随时叫我。”
“好。”
周医生走后,江既迟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走到那天和倪雀停留的亭子里,他坐了下来。
下意识想摸烟,想起之前和倪雀说再也不抽烟后,他身上就再没带过烟和打火机,伸到裤袋边缘的手,又垂了下去。
亭子里不断有人来了又走,江既迟孤坐许久。直到倪雀打来电话,他接起。
“江老师,”倪雀应该是刚下课,江既迟还能听到她那头传来同学间讨论晚饭吃什么的说话声,倪雀语气不乏忧虑地问道,“叔叔怎么样了?转到普通病房了吗?”
“嗯,”江既迟声线不自觉柔和下来,“下课了?”
“下啦,现在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
“多吃点。”
倪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你心情不好吗?”
“这么明显?”
这一阵子,江既迟的心情不可能绝对的好,有了女朋友的喜悦,和父亲病重在床的忧忡,两者是无法对冲的。
倪雀问:“能跟我说说吗?”
她似乎是远离了人群,走到了僻静处,江既迟耳边,再无其余杂音。
江既迟唤了声:“倪雀。”
“我在呢。”
江既迟叫完她的名字,又沉默了一阵,好半晌,再次出声,他问:“倪雀,你说,拉着一个一直想离开的人,不让他离开,是对还是错?这样做自私吗?”
这个问题一问完,倪雀也安静了许久。
久到,江既迟在想,他这个题面都给的不全的问题,是不是太难为倪雀了。
就在他打算换个话题,揭过这一节的时候,倪雀却开始回答了:“江老师,我好像没有给你讲过我妈妈的事。”
“你想讲吗?”
倪雀答:“我愿意讲。”
江既迟没做声。
倪雀慢声道:“从我记事起,大概四五岁,我一直都觉得我妈妈很爱我,在她离开之前,倪保昌的皮带从来没抽到过我身上,她永远都会护住我。放学后她教我写作业,睡觉前她给我讲故事,家里吃得不好,她偷偷给我加餐,奶奶嫌弃我不是男孩子,她就跟我说我是世界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但是她爱我的同时,好像也恨我。最开始我不懂,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因为她越是放不下我,她就越舍不得走,她越舍不得走,她就越恨我。”
“她一直都想走,想逃离爸爸,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内心,一点也不想她走,我害怕爸爸,只有妈妈在,我才觉得安全,所以我努力地在妈妈面前表达我的依赖,我每天都会跟她说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
“可是时间久了,我越来越难以忽视她看向我时一天比一天复杂的视线,到我九岁那年,她情绪变得越发无常,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她会突然掐我一下,掐完又说对不起,也会毫无征兆地发出尖叫,然后整个人更沉默。我表现得越依赖她,她的这些症状就越频繁。在这之后,我也陷入了反覆地纠结拉扯之中,一面强迫自己远离她,一面又舍不得她。”
“她走那天,我是知道的,”讲到这儿,倪雀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她前一天晚上来找我,在我床边说了很多话,我假装睡着,都听见了。”
“如果我那时候放任自己睁开了眼,我抱住她求她别走,她或许会动摇,或许就不会离开了,但我忍住了。第二天,我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妈。”
倪雀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仿佛事件里的主人公是旁人而非她自己。
末了,她总结陈词般,轻声道:“我努力地留过她,但最后一刻,我也放开了她。”
第69章 父子
是夜,江耀诚醒了过来。
他眼珠子一动,坐在病床边守着的江既迟立刻就发现了。
“爸。”江既迟喊了声。
江耀诚连个眨眼的动作都没有,目光空洞又麻木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爸,”江既迟再度开口,“我想和你聊会儿天,你同意的话,眨一眨眼睛。”
江耀诚眼皮、眼珠子未动分毫。
江既迟又等了会儿,江耀诚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过去半个月,江耀诚都躺在ICU里。ICU不能陪护,每天只有固定的探视时间。江既迟尽量都选择江耀诚清醒的时候探视,每次他也只能单方面地和江耀诚讲话。脑机接口相关的设备,安置不进ICU,哪怕能安置进,江耀诚的身体,那会儿也不支持穿戴。
江耀诚没戴脑机接口设备的情况下,江既迟除了通过问是非问句让江耀诚以眨眼的方式回应外,便再无其他办法和江耀诚交流。
此刻,他想和江耀诚沟通,就需要给江耀诚穿戴上设备。
而是否穿戴设备,要看江耀诚的意愿,江既迟从来都遵从这一原则,不仅是他,所有照顾江耀诚的护工,他也这样要求。
毕竟设备一戴,再一开启,患者本人的脑电波便会被芯片强势抓取,随后则被解码在显示屏上。
现代科学下的读心术,不过如此。
江耀诚拒绝和他沟通,或许是不想再听他讲那套“坚持就有希望”的奇迹论。江耀诚在过去无数次和儿子的交涉中,几度崩溃到显示屏被满满当当的“我想死”“让我死”所占据。如果扬声器一开,复刻过的属于江耀诚的声音也将在空间内响起。
那机械的AI嗓音,虽有江耀诚的音色,却不带丁点情绪,永远都平铺直叙,只根据脑电波的活跃程度,存在语速快慢之分。
江耀诚曾因脑电波被正确解码能与人沟通而振作过,也因被解码的脑电波能操纵气动手套从而实现自主喝水,能控制机械臂拿个别物品等类似的简单行为而兴奋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逐渐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力感;那种百分之九十九的寻常自理行为,都需要假以人手才能完成的耻辱感,仍旧一步步地侵蚀着他尚且清明的脑神经。
科技再怎么高明,也无法真正地拯救他这副内里日渐烂掉的壳子。
以致于那些所有冠以爱之名安慰他、劝诫他的言行,日复一日将他锤炼得愈发油盐不进。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紧闭着那扇与外界,包括与妻儿沟通的扉门。
江既迟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能让江耀诚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恢复些许神采。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江既迟的声音再次在空寂的病房内响起:“爸,跟我聊聊吧,这次我尊重你的想法。”
江耀诚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珠子转向江既迟的方位,眨了眨眼。
江既迟和他确认了一遍:“我给你戴上设备吧。”
江耀诚的眼睛又眨了下。
这是同意的意思。
江既迟帮他把脑机接口的一系列设备逐一戴上并开启。
没过多久,一行文字出现在了病床旁的显示屏上,并伴随着一道沉稳厚重的机械男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江既迟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文字和声音再次同时出现:“我很痛苦。”
江既迟下颌角狠狠动了下。
江耀诚毕竟刚从ICU转出来,身体还很虚弱,而通过脑电波与人交流,总归是比较耗神的,所以问过刚才那么一句后,江既迟还是很快就回归正事。
他对江耀诚道:“在ICU的时候,你已经听医生说过了你这次是什么情况。今天周医生又和我聊了几句,他建议我和你沟通一下。”
“一个是你不能再回家疗养了,家里的人手和设备,不足以应付你之后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过些天,我们就转去康复医院。还有一个,”在听江既迟说到要转去康复医院时,屏幕下方的脑电图立刻起伏剧烈,杂乱无章,江既迟撇开视线,继续说完,“如果你的病情再恶化,就要考虑气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