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暮夕
四目相对,许栀实在尴尬,忙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费南舟浅浅一笑,收回了目光,百无聊赖地翻开了叠在膝上的汽车杂志。
他没有穿西装,烟灰色的外套搭在膝盖上,因为叠腿的姿势,皮鞋里露出一截黑色的袜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眼疏淡,侧头朝窗外碧蓝的天色中望了一眼。
许栀发现了,他和旁人之间总是有着一种距离感。
但这种距离并不是刻意保持的,像是与生俱来的矜持气度。
转念一想,像他们这样出身的高门子弟,从小接触的都是什么人?骨子里骄矜傲气,不愿与阶层外的人深交也在常理。
这个社会确实如此,没有等价的价值交换就没有交际。
飞机落地后,他们在外滩旁边的酒店入住,许栀和沈迪一间房,隔壁住着经理朱虹。
头两天没什么事儿,不需要他们出译,她和沈迪瘫在房间里躺尸。
同组陪行的实习生江桥抱着两包薯片过来串门:“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沈迪顿时来了精神,翻了个身。
许栀也翻了个身,托着腮,佯装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给足了面子。
有了台阶,两个女人立刻八卦起来:
“那个费先生,来头可不小哦。”
“怎么说?”
“落地没两秒,司长都来见,不知道哪儿得的消息。刘堪为了巴结他,把自己表妹都送上去了,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哈哈……”
“你也不瞧瞧朱虹都几岁了,我上没准有几分胜算。”
“长得好帅,就是太板正。”
“定是假正经,男人没几个真正经的。”
“瞧着好面善,像电视上的某某某……”
东猜西猜都是瞎猜,没一条说对。
许栀暗暗望天,但听了这些闲话谈资也大抵知道费南舟对外瞒得严实,只称是家金融公司的老总,轻易不透家底儿。不然刘堪还敢这么没脸没皮地黏着他,还以为他是那些人傻钱多的富二代冤大头?
晚上有个饭局,席间刘堪一直给他敬酒,喝了两杯人都快靠他身上了,大着舌头操着口家乡话,吐沫星子横飞。
向来沉稳冷淡不苟言笑的费南舟也变了脸色,秘书沈谦忙不动声色挡开人,扯开话题说起旁的事。
洗手间里有人,费南舟去了外面洗手。
水声哗哗流淌着,洗了个脸,抽张面巾纸来擦。
门这时被人打开,他抬头,在镜中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许栀也是怔了一下,退到门口看一下标识,见是公共盥洗区才松了口气,进来补个口红。
她都要走了,费南舟唤住她:“你等一下。”
许栀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可不提又觉得不太好,犹豫会儿,擦肩而过时点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许栀这才发现,衬衣领口的第二个扣子开了,胸前春光乍泄。
她忙系上,面颊涨得通红,尴尬到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刚才在席上有没有别人看见?
许栀心情复杂地回到座位上,之后都有些食之无味。好在这顿饭她不是主角,没人灌酒也无人在意,她和沈迪之后就结伴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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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的气温不同于北京,沈谦跟酒店经理打了招呼,让人去稍两件衣服,回头笑道:“估错了气温,带的衣裳都有些厚实,你又不愿穿那些,大晚上的就穿件衬衫,也不怕着凉?”
费南舟在打电话,没答,过会儿给挂了,掏出打火机点烟。
不知是天气缘故还是没油了,打了半天竟没有打着。
他这会儿正烦着,偏有那没眼力见的非要挤过来给他点火,殷勤地喊一声“费先生”。
费南舟回头,是张皱巴巴的中年男人的脸,乏善可陈,唯有鼻尖上一颗肉痣挺醒目。
可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号人。
他淡淡点头:“多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并无深入交流的意思。
可对方好不容易在这地方接触到这号人物,自然是万分热络:“天气不好,今年的冷气流比往年都要厉害,打不着也是常事……”
“南舟哥。”杭家泽的到来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的套近乎。
他手里还提着个大号行李箱,一路小跑着过来,滚轮拖得震天响。
中年人看这架势,也不好再赖着了,讪讪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杭家泽才无语凝噎地说,“哥我真佩服你,这人拍马屁的功夫肉麻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听他啰嗦,佩服——”他竖起大拇指。
费南舟冷淡地瞟了他一眼:“公司快倒闭的事儿跟你爸说了?还有闲情逸致来旅游?”
杭家泽哀嚎一声,连着喊了好几声哥,跟小狗似的贴上去:“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他真的会掐死我的——”
“求求你了,就借我点钱周转周转嘛。”
费南舟连搭理他的欲望都没有,掐了烟转身:“去找谢成安。”
回到套房又放心不下,拨了个电话过去:“住的地方找到了吗?别出去鬼混。”
杭家泽跳脚:“什么鬼混?我是来办正经事儿的!”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我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头声音戛然而止。
费南舟喊了他两声,杭家泽才磕磕绊绊地说:“哥,我刚刚看到天使了——”
费南舟差点一口烟呛在喉咙里:“说什么胡话?你喝多了?告诉我你人现在在哪儿,我让沈谦去接你。”
他好似置若罔闻,魂不守舍地道:“哥,我真看到天使了!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啊——我的天,我恋爱了。”
“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杭家泽欲哭无泪:“哥,你真是会扫兴的人。”
“我只是提醒你,有些事儿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有些事儿……”他从鼻腔里匀出一丝冷笑,“你要是敢做对不起南希的事,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语调很平稳,可如陈述事实一样的慢调子,却更叫人不寒而栗。
杭家泽还真不敢跟他抬杠。他大多时候高不可侵,可要是较真起来,他十条命都不够他折腾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穿白色荷叶袖衬衣的女孩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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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根烟抽完,费南舟才走到窗边,冷风吹得他面皮发紧,神色却是惘然。
面前光影浮沉,年华错乱,记忆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
十八岁的费南舟脚步停在路口。
黄沙滚滚的公路两侧是一排歪歪扭扭的低矮房屋,还有一些废旧的厂房,堆积着不知道堆放了多久的垃圾……脏乱、恶臭、毫无秩序。
如果不是亲自来到这儿,他恐怕不会相信,在北京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
见他脸色难看地站在那边,胡祁山的表情就有些讪,忙道:“先找到知知再说吧。”
费南舟没答,脚下步子已经快步迈出。
十几分钟后,他停在了一家小饭馆门前。
那店面只有一间,却有两层,显然是下面做生意上面充当住所的那种老式复合楼房,许久没有擦拭的玻璃上满是油腻和脏污,几只苍蝇在地上的污水坑上徘徊。
费南舟皱了下眉,迟疑了会儿才推门跨进,声音沉沉:“请问——”
话未出口,目光已经和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
年近四十的一个女人,面上却饱经风霜,眼角有着好几道鱼尾纹。只是,从她挺俏的鼻子、精致小巧的脸还是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看到他,周春芳显然也很诧异,紧张地搓了搓围裙,磕磕绊绊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目光躲闪。
费南舟心系南知,并没有多想:“南知在吗?麻烦把她叫来,我找她有事。”
周春芳有些为难:“南知去送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费南舟怎么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他没有这个闲工夫跟她耗着,眼神示意身后人,胡祁山忙从皮夹里抽了几张票子给她。
周春芳眼睛明晃晃一亮,人已经往楼上去了:“我这就把她叫回来。”
费南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
许栀的三轮货车停到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店里的少年。他的气度和修养,显然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她从车上下来,低头看到开了胶的球鞋,下意识往后藏了藏脚。
“知知——”费南舟已经看到她了,急急转身。
……
两人沿着黄土公路走了段路,费南舟毅然侧身握住了她的手:“知知,跟我回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不是没有心动的。
许栀抿了下唇,但到底还是将手抽了回去。
费家已经找回了亲生的女儿,她还留在那个家算怎么回事?
那些富贵,本就不属于她,强留也是徒增尴尬。
她摇了摇头:“这样就挺好的。”
费南舟脸色铁青,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留在这儿能有什么前途?知知,不要任性。”
许栀还是摇头,语气却轻缓柔和,故作坚强地仰起脸对他笑了笑:“大哥,再会吧。”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都要走了,费南舟忽然从后面拉住她,微微用力就将她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可他的手臂却在颤抖。
有一滴泪,滚在她面上,顺着她的鬓发滑入衣襟里,有些微微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