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板娘
——后来陈沐冉有认真想过,其实并不是毫无征兆,只是单纯因为她跟陈高阳的沟通实在太少了。
这几年,父女之间的关心仅限于“吃饭了没有”“降温了记得多添衣”“最近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钱够不够用”“生意好不好”……诸如此类,她从未去过问过陈高阳的交友状况和感情状况。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想过陈高阳应该会再婚,一直以来也没反对过他找对象,反倒是陈高阳一直没有新的动静。
母亲离世后,前三年没人提这事,到第四年,开始有人来打听陈高阳的近况,说乡下有死了丈夫的亲戚,中年女子,风韵犹存,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可以介绍给他,让彼此互相照顾,老来能有个伴,不那么孤独。
重点是那女人还带个儿子,能给他养老。
陈高阳直言拒绝,说没这门打算,也不需要膝下多个儿。
五年过去,十年过去,中间常有人撺掇,但别说再婚,陈沐冉觉得陈高阳身边连个女性朋友都没有,甚至有人开玩笑,说陈沐冉开婚恋公司,怎么不帮她爸爸也物色个对象?
如今陈高阳真找了个伴,这个伴还是她好朋友的妈妈,陈沐冉心情是有些复杂,一时没办法面对,也是人之常情吧?
杨荏撇嘴:“他们这地下情谈得未免太隐秘了吧?怎么比娱乐圈的还压得严实?给我们知道了又不会怎样……”
她说完,陈沐冉顿了顿,停下脚步,望着杨荏:“所以如果让你提前知道了,你会赞成他们在一起吗?”
杨荏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最在意的是我妈咪的感受,如果她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那我肯定是支持她的呀。”
在渣爹没死之前,杨荏就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会儿她看多了小说和连续剧,胡思乱想,浮想翩翩,甚至想过,如果母亲找到一个对她好、她也喜欢的对象,要跟对方私奔,说不定杨荏还会替母亲收拾好行李,深夜送她出门。
渣爹死后,杨荏也曾问过母亲有没有想要重新找个伴的念头,张茜弯眸大笑,说她刚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当然不要再往坑里跳,一个人也很好。
杨荏反问陈沐冉:“那你呢?要是你之前就知道了这事,会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陈沐冉沉默下来,还是双手叉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姐妹认识了几十年,杨荏知道她这个身体语言代表着什么意思,语气夸张:“OMG!难道你不喜欢我妈咪吗?!”
陈沐冉白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我早就已经把你和阿姨当作自己人了啊。”
杨荏立刻变脸,眼神含情脉脉,睫毛弯弯眨啊眨,扑上去抱住陈沐冉:“对嘛对嘛!我也一样啊,早就把你和叔叔当作一家人了,只是我们的名字没凑在同一本户口本上而已嘛!”
陈沐冉有时候真挺佩服杨荏这人,性子软绵绵,声音软绵绵,样子软绵绵,合起来就好像一张晒得暖烘烘的被子。
盖在人身上,什么尖角都能被抚平。
她就这么被杨荏抱着,慢慢消化了一下,认真分析:“这下说不定,他俩的户口要在同一本上了。”
杨荏倒抽一口气,即是惊讶又带些兴奋:“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准备要结婚了?”
陈沐冉忽略心里那一点点酸楚,叹道:“直觉是这样。回去吧,听听他们怎么说。”
陈沐冉从来不是扭捏作态的性子,回到包厢后,主动给张茜斟茶:“阿姨抱歉,刚才我失礼了。”
张茜调整好情绪,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说到底是我和高阳的问题,一直藏着掖着,没跟你们讲实话。”
杨荏努唇,语气委屈哀怨:“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都不说啊?我们又不是古板小孩,难道是觉得我们会棒打鸳鸯吗?”
陈高阳和张茜眨眼对视,不知该从何说起。
于是陈沐冉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问出口后才觉得好笑,家中如有小孩早恋,家长知情后,肯定会以这句话做开头,如今竟是风水轮流转。
陈高阳认真了语气,眼神坚定:“正式开始是两年前,我去读老年大学的时候。”
“啊,对耶,我忘了你们读同一个学校。”杨荏捂嘴惊呼,“我那时候还问过妈咪,要不要试着在大学里谈谈恋爱……”
陈高阳笑了笑:“你都不知道,你妈妈在大学里太受欢迎了,好多阿叔阿伯都对她虎视眈眈。”
挺幽默的一句话,杨荏笑了,陈沐冉也提了提嘴角,反而是被提起的女主人公一直抿唇无语,双手虚虚握拳抵在桌边。
陈高阳往旁睇一眼,知道她在紧张,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直接牵住她的手,并紧紧握住。
两个孩子小时候学琴,陈高阳就认识了张茜,杨荏学琴是张茜带去,陈沐冉学琴多是蔡琼芳带,偶尔蔡琼芳身体不舒服时,则由陈高阳或家里保姆接送。孩子常有表演或比赛,他们家长便会坐在台下,给两个孩子录像拍照,鼓掌喝彩。
那时候两人不过是点头打招呼的关系,未曾想过在年过半百、各自经历了人生起伏后,因缘际会之下竟能走到一块。
之后,两家都各自出了些事。
杨父的事是那段时间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八卦,陈高阳从陈沐冉那里也听她说过几句;后面陈母去世,张茜则托女儿给陈沐冉递一个白包。
在那之后,两人多年没有联系,只偶尔通过孩子得知些许对方的家事。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直到在老年大学重遇。
陈高阳老家在粤北的一条小村落,村不靠海,资源匮乏,村里人都出外打工,陈高阳小时候没机会也没心思读书,早早就跟着大人们进城干活。
年纪小,一开始能做的工作不多,但陈高阳什么都肯干,工钱给少点他也行,随着身子逐渐长高长壮,在年龄上做些手脚,就能跟着叔伯去干工地。
他吃苦耐劳,干活勤奋,为人仗义,加上一张嘴能说善道,逐渐累积起经验和人脉。
正好改革春风吹羊城,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二十六岁不到,陈高阳就有了自己的施工队,带着人承包大小工程,兄弟们无论年纪比他大还是比他小,都会喊他一声“陈老大”。
过了一年,陈高阳经人介绍,认识了蔡琼芳——他老家那边多早婚早育,留在村里的同龄人有的都已经当爹了,他二十六岁才结婚,已算“晚婚一族”。
他和蔡琼芳慢慢走近,结婚,在一个清晨,女儿呱呱坠地。
陈高阳文化水平不高,又不乐意起太俗的名字,到书店买了本字典,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懂的就问蔡琼芳,最后定下了“沐冉”这个名字。
女儿出生后,陈高阳的活儿越接越大,钱越赚越多,他父母早逝,只剩阿公阿嫲在乡下,赚到钱后他回去给二老盖了新房子,乡里人都说陈高阳厉害,不少父母都愿意让孩子跟着他到大城市里闯。
虽然赚了钱,但陈高阳的开销也多了不少,干这行需要上下打通许多关系。
他到友谊商店买了衬衫西裤,学电视上的明星打呔擦皮鞋,请人出入酒楼餐厅,今日请这位,明天请那位,鲍参翅肚,美酒佳肴。
对兄弟朋友他同样出手阔绰,今天大排档,明天夜总会,八面见光,面面俱到。
他在市区买了第一套房,虽然是楼梯楼,但小区位置佳,房屋格局好,三房两厅,主卧,儿童房,还有一间成了女儿的琴房。
他买了辆进口小轿车,带蔡琼芳去买衫买金链,送陈沐冉去学琴学舞蹈,他想要女儿过上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想她衣食无忧地长大。
哇,他一个乡下仔,不仅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要是还能培养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多有本事啊。
只可惜,人生总不是一路平坦,总有一些坑洼,在阴暗处蛰伏。
有一次陈高阳跟工地的时候,不幸从高处跌落,右腿被两根钢筋贯穿,大腿一根,小腿一根,血溅八方。
送到医院,陈高阳疼得已经休克过一次,进手术室蓦然睁眼,鼻涕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扯着医生白袍,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切了他的腿。
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腿是保住了,但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行走自如。
建筑这行不等人,你没办法继续的工程我们就要找别人来做,因为要养伤和做康复训练,陈高阳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许多工程被别人抢走,施工队也散得七七八八,毕竟手停口停,大家都要养家糊口,陈高阳能理解。
陈高阳也得养家,虽然积蓄不少,但他总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当腿脚恢复得稍微灵活一些的时候,他就开始捣鼓其他生意。
他的人脉和门路足够多,要得知赚钱路子不难,前前后后开过餐馆、网吧、手机店……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都守不住,虽说没有亏太多的钱,但搭上的时间成本十分昂贵。
就剩一家装修公司开了最长时间,赚得不多,钱来不快,好在足够稳定。
至少能对陈沐冉继续供书教学。
妻子去世,女儿长大,经历过跌宕起伏,也尝过酸甜苦辣,得到过,失去过,等生活再次水静河飞的时候,陈高阳起了自我增值的念头,于是找到一家老年大学,想要填补一下小时候没书读的空缺。
这家老年大学只要 50 岁以上、未满 85 岁的中老年人就能报名,陈高阳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大学里与张茜重逢。
张茜同样感到惊讶,除了没想到两人会成同学,也没想到陈高阳竟和她一样报了钢琴课。
因为回家的方向一样,他们还常常搭同一班巴士,张茜先到站,陈高阳晚她几个站,摇摇晃晃了几回,才发现没有对方的微信。
两人正式交换了联络方式,不需要再靠孩子传话,时不时谈谈功课上的事,偶尔也会互道一声晚安。
陈高阳学钢琴,纯粹是一种填补空缺的心理,另外还想感受一下当初女儿学琴的心情,只不过能力着实有限,练来练去弹得最好的还是《一闪一闪亮晶晶》。
但张茜不同,她会看五线谱,知道每个音符该对应键盘上的哪个黑白键,知道五线谱前面那几个#号和 b 号代表的是什么音调。
她静静坐在电子钢琴旁,夕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光,教室门外围观的人群多是老男人,谁都不敢大口喘气,就怕破坏了这一美好画面。
原来钢琴课上基本是女同学,就陈高阳一个男的,他一开始还觉得尴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男人来报钢琴课,另外还有张茜有去上的素描课、围棋课、书法课,都多了不少男同学。
不是每个中老年人都像陈高阳和张茜一样是单身,总有心怀鬼胎的男人,想方设法去接近张茜,而张茜脸上总挂着笑,看上去似乎很好相处,实际跟人的距离隔着十万八千里,不少男人都在她那儿吃了闭门羹。
陈高阳在一旁冷观,心里不屑嗤笑。
一个个拿着高额退休金,有的都抱孙子当爷爷了,心思却还是乌漆麻黑的。
其中有个男人,和陈高阳差不多年纪,张茜怎么赶都赶不走,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说的话越来越露骨,还问张茜愿不愿意同他携手到老,只要她出声,他立刻和现在的妻子离婚。
张茜一改平时温柔如春风的态度,冷言拒绝对方,让他不要再骚扰她。
后来这事被男人的老婆得知,直接杀到大学来,指着张茜的鼻子说她是小三是狐狸精,老婆在前头破口大骂,那老头却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围观的人群后。
陈高阳忍不了,站到张茜面前替她挡下忽如其来的一巴掌,黑着脸说是那咸湿佬整天骚扰他女朋友,他已经忍很久了,又劝那位大姐好好管住自己老公,像他这种六十岁都不老实的,不如早早买好棺材把他压在里头!
这话一出,那男人气急败坏,蹦出来指着陈高阳骂,说他就是个跛佬,张茜怎么可能会看上他?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老婆一巴掌甩了过去,两夫妻随之吵得不可开交,旁人看似劝架实际恨不得喊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来看这闹剧一场,这难道不比 TVB 的狗血剧强?
就在学校老师和保安都过来劝阻时,张茜走到陈高阳身边,紧紧牵住了他的手,大声说:“你没有听错,我们俩确实是在一起了。”
第012章 吃顿便饭
“……从那之后我们俩就走得比较近,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陈高阳拿起茶杯,抿一口茶润了润沙哑喉咙,另一手仍牵着张茜,不时拢一拢手指,渡一些力量给她。
“老头老太谈恋爱的事就不多说了,其实一开始我们只是想着未来能互相陪伴就行,结不结婚的并没那么重要,就和现在的后生们想法一样,开心的时候在一起,不开心的时候就分开。”
陈高阳的目光落在张茜半棕半白的鬓角,浅笑道:“不瞒你们,我俩还开过玩笑,说我们‘临老入花丛’。”
张茜想起一些事,脸热了热,斜乜陈高阳,嘟囔道:“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正经点好不好!”
陈高阳长吁一口气,像是放下一块心头大石,状态松弛许多:“对,这样子相处是很轻松,没什么压力,你们看,现在有多少中老年夫妻再婚,第一个反对的都是他们的子女,闹得临老都过不好日子。但是和阿茜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来越不想两人只是这么短暂的关系……尤其是上一次,我们俩一起去西北玩——”
杨荏蓦地插嘴打断:“哦,原来我妈上一次去西北玩也是跟陈叔你一起去的!张女士你有点坏坏哦,总骗我是和朋友跟团出去玩。”
“哎呀也不算骗你,他也算我朋友嘛……咳,对,我这两年出去旅游,都是高阳他陪着我去的。”
张茜有些赧然,声音柔缓,“杨荏你是知道的,年轻时候我一直被困在那间屋子里,有点钱,却没什么机会往外走。心里总觉得,一旦我离开,那个家就会被别人占了,我得替我们两母女守住我们的家……后来你爸发生了那些事,对我也多多少少有些影响,那时候你让我出去玩,我肯定是玩得不痛快的。”
陈高阳补充一句:“就是放不开,总感觉被许多事情绑住。”
张茜点头:“直到这两年,我才有心思走出去,看看世界不同的风景。”
陈高阳继续刚才的话题:“嗯,上次旅游我高反特别严重,加上肠胃炎,直接被送进医院,那几天都是你妈妈她一直在照顾我,睡没怎么睡,吃饭也吃不好,忙前忙后的。
“那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就在想,我不想跟她接下去的日子都过得马马虎虎、糊糊涂涂,我想要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想要跟她走完剩下的那段路。”
他看向陈沐冉,接着又看杨荏,郑重道:“我想和张茜结婚,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同意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