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板娘
有些凉意的风吹过来,钻过树叶缝隙,哗啦一声,也推开了杨荏的记忆。
第034章 小小的花
肖屿准备上课前收到杨荏的信息:「下午你会去接娃吗?」
因为肖屿今天下午和晚上都有课,刘萍来了,家里有人,他本来是让家骏直接回家的,但被杨荏这么一问,他手指动得比脑快,啪啪两下就回了“去的”。
「你有事找我吗?」他又发了一条。
「嗯嗯,有点事情想跟你确认一下。」杨荏回。
「好,那下午提前在校门口见?」
「好。」
也是挺奇怪的,都奔四的中年人了,但看到“校门口见”这种话,心跳还会加速。
肖屿盯着那句话看了会儿,自嘲笑了笑,发什么癫?
下午他从健身房走之前又去淋了个澡,孩子们是五点出头放学,肖屿到时还有半小时才开校门。
杨荏已经在那了,双手插兜,站在树下,低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
也不知道她来了多久,发顶落了片小树叶她也没察觉。
肖屿大步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啊,我一下课就赶过来了,你等很久了吗?”
杨荏说:“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
肖屿又看了眼那片叶子,插在兜里的手指抠了抠。
他直接问:“你找我什么事?是和家骏有关吗?”
下午他一直在想杨荏要跟他讲什么事,想来想去,都只能想到可能是肖家骏的事。
但他想错了。
杨荏也不拐弯抹角,眨了眨眼,说:“昨天你拿走地鸡给我那会儿,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小时候吃过一位阿姨做的很好吃的白切鸡吗?你知道吗,早上我去买菜,居然在菜市场遇到她了!你说巧不巧啊?”
肖屿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明白杨荏找他什么事。
虽然他在脑子里排练过许多次要如何跟杨荏开口,但等到真正发生时,他只会结结巴巴地回:“是、是吗?这、这么巧啊?”
“对啊,我也觉得好巧,她说她来儿子家住几天。”杨荏抬头看他,一双眸子很亮,“还有更巧的事呢,你要不要听听看?”
听到这里,再隐瞒就没意思了,肖屿叹了口气,主动“自爆”:“更巧的是,她的孙子跟你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你还是她孙子目前的钢琴老师,对吗?”
杨荏没好气地瞪他:“对啊,要不是我是暑假的时候才搬过来,我都快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那没有,真的都是缘——”肖屿忽觉说“缘分”这种话未免有点儿太土了,赶紧改口,“都是巧合。”
“真那么巧的话我等下就去买双色球了。”杨荏撇撇嘴,“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啊?”
她虽然戴着眼镜,但镜片遮不住她明亮的眼仁儿和黑翘睫毛。
肖屿忽然抬手,捻走一直黏在她头顶的那片叶子,低声说:“从第一次见面,你在擦教室窗户玻璃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许是因为这句话超出了杨荏的预测,她内心大受震撼,一时忽略了肖屿这个动作有多暧昧。
杨荏不敢相信,一双眼睁得圆又大:“从那一次就认出来了?!”
——她想过可能是肖屿带家骏来学琴时,看到墙上的照片认出了母亲,要不然也不会那天就喊她“张阿姨”。
可她未曾想,肖屿是从大扫除那天就认出了她。
肖屿手插回兜里,也把那片叶子带了进去:“嗯,从那次就认出来了。”
杨荏支支吾吾:“但是、但是我……”
肖屿无奈苦笑:“我知道,你早不记得我。”
“不是不是,我有点脸盲,而且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啦……”
杨荏确实是记得肖屿,只不过那时候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事情发生时她年纪小,也不确切的年月日了,只记得第一次是一个雨夜,本来应该休息的萍姨带着她的儿子来家里,她在客厅练琴,张茜和萍姨在餐厅谈事,萍姨的儿子就在沙发上坐着。
后来萍姨母子在家里住了一晚,晚上家里另一位阿姨给她温牛奶的时候,她还给萍姨两人送过去。
至于第二次的话,还是个雨夜……
……
“我知道你早就忘了这事,也一直没有认出来。”肖屿手还插在兜里,捻了捻那片叶子,“所以我也没好意思跟你搬出以前的事,太唐突冒昧了。”
“这有什么唐突冒昧的?你就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怪不得你一开始就总是问我家里的事,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杨荏忽然噤声。
肖屿挑眉:“以为我什么?”
杨荏眼珠子转来转去:“没、没什么。”
以为他是道德败坏的家长爸爸啊。
事已至此,肖屿也不再隐瞒心里想法:“我一直觉得小时候遇见你的时候我都挺狼狈的,当初你的生活环境和我的生活环境差距也太大,我总担心,我在你那里没能留下什么好印象。”
“当时我那么小,其实对好与坏都还没太大概念……”杨荏瞥向他的手臂。
虽然这时肖屿穿了长袖,但杨荏知道他手臂上有些旧疤。
那些伤疤的颜色偏浅,和他自己的肤色有差,像树干被硬生生地抠下皮,留出斑驳的内里。
以前杨荏以为那是肖屿打拳时受过的伤,现在想想,不全然是。
肖屿察觉她的目光,也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臂。
杨荏斟酌道:“你看,小时候我们连‘家暴’这个词都不懂的,只知道是被打、被欺负。”
肖屿微微眯了眼,那是他一直不怎么愿意去回想的过去。
那男人在他和母亲身上烙下的伤疤,这辈子估计都好不了,就算他们现在的生活改善了、变好了,有些疤痕还是无法被磨平。
肖屿低声说:“对,那时候根本没有‘家暴’的概念,旁人也只会说‘那衰人打老婆打小孩’,但说完就完了,毕竟这是我们的‘家事’,却无人告诉过我这就是极度恶劣的暴力行为。
“那男人还总给我们灌输‘老婆孩子就是可以被打的’这种观念,搞得我有一度以为,全世界的爸爸都是这样的,后来接触了别的爸爸,发现不对啊,怎么只有我们家是这样?
“我妈那时候被他磨得没了骨头,打一个巴掌踹一脚这种程度的她根本吭都不吭一声,我后来才知道,那人还拿我当‘人质’威胁她,说要是她敢反抗,就会加倍发泄在我身上,所以我妈只剩不断忍耐。”
“啊!他怎么这么坏!!”杨荏连骂人都是软趴趴的,噘着嘴说,“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夏天时萍姨常常穿长裤长袖,我那会儿还问过她热不热……”
肖屿顿了顿,说:“你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的。”
“那她怎么回答?”
“她说不热。”肖屿卷起风衣袖子,将自己的伤疤敞露在杨荏眼前,“后来我年纪大了一点,知道是那男人不对,他再打我妈的时候我会上去帮忙。但那之后,就轮到我夏天也穿长袖了。”
小臂上有几道伤疤,和杨荏某段记忆里的画面逐渐重合。
她伸指,指了指其中一道,靠近手肘的伤疤,说:“我记得这一道。”
肖屿惊讶:“啊?你怎么会记得?”
“哦?是你不记得了啊?”杨荏扬起下巴,光落在她脸上,“我们之后还见过一次面,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那次我妈被打到进医院,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就打电话给了张阿姨,那次你也来了呢。”
“对,然后呢?”
“然后什么?”这下轮到肖屿睁大了眼,他确实有一段记忆是不确定的。
“果然,是你不记得啦!”
杨荏背着手,嘴角悄悄挂上骄傲的微笑,好似终于扳回一城,“要我跟你讲吗?”
虽然隔着镜片,但她眼里的光像流星一样落到肖屿心脏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似是恳求:“我确实记不起来,你说嘛。”
杨荏长吁一口气,给自己打了打气。
其实那段回忆杨荏不是怎么乐意想起,之所以对那一晚有印象,是因为她第一次亲眼目睹父母吵架。
她从小就害怕争吵和冲突,无论哪种形式,也没想过平日总温柔耐心的张茜,能变成得那么强势,如一把烧得火红的刀子。
家里的工人没人站出来,也没人发现她从房间里偷跑出来,看到张茜被杨德全推到在地、并撞烂了张茜最喜欢的一套茶具时,杨荏终于忍不了了,跑上去想推开爸爸,结果从未对她动过手的爸爸推开了她,拂袖而去。
她坐在地上嗷嗷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种,等张茜拿了创可贴来,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被陶瓷碎片割了道小口,不严重,只渗出点儿细小血丝。
张茜手肘也有伤,口子大得多了,血都沾到她的睡裙上。
杨荏吓坏了,一边嗷嗷哭,一边想给张茜贴创可贴,当初家里另一个阿姨跑出来,说这个伤口最好得上医院处理。
后来她们母女俩真上医院了,但是是因为张茜接到了萍姨儿子的电话。
杨荏哭得晕头转向,听张茜说要去医院,怎么都要跟着,说自己不要跟妈咪分开。
到了医院,杨荏才晓得萍姨出了事。
张茜去处理事情,交代杨荏和萍姨的儿子在大厅椅子坐着等,不要乱跑,杨荏瞅见了男孩肿起的脸颊,突然又觉得自己小腿的伤一点儿都不痛了。
萍姨儿子不吭声,杨荏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只见他手臂上有伤口,正好她的睡裙口袋里头还有止血胶布,她就拿出来给他贴上。
突然有水珠子跌到她脸颊上,一抬眸,男孩哭了,一张脸涨红,豆大眼泪不停往下掉。
杨荏那一晚上本来就心情跌宕起伏,看他哭,她也跟着哭了,还要像平时张茜哄她那样轻轻揽住他,让他不要哭。
两个小孩其实那时候都不懂对方为什么在哭,可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才会哭的吧?
……
“你就这样抱着我哭耶。”
杨荏自己抱住自己,挤眉弄眼扮鬼脸,用她最擅长的方式来化解悲伤,“肖教练你惨了,以后你上课再怎么凶狠,我都会记得你曾经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样子哦。”
临近放学时间,有家长远远走来,肖屿耳朵烫,双颊烫,心里更是暖得快要融化似的。
他对杨荏双手合十,像当初在那个“CBD 相亲大会”上一样,对她说:“陆鹿妈妈,能拜托你替我保守一下这个秘密吗?”
杨荏更得意了,仿佛真的握住了肖屿的把柄,眼中尽是欢喜:“行吧,要是你能多送陆鹿几节拳击课,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肖屿哀嚎:“哇,你这是狮子开大口啊。”
杨荏皱皱鼻尖:“那你可要想清楚哦,要是没给我‘掩口费’,下次我可就要跟家骏讲你小时候哭得有多糗了,让你在你儿子面前颜面扫地!”
肖屿哪曾见过这样子的杨荏,她生动得像春天刚从泥土中冒出来的花骨朵,下一秒就要迎风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