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千岱兰皱着眉,缓慢转身。
轮椅上,梁亦桢轻轻咳嗽两声,许久后才缓和,他专注地望向千岱兰,眼中尽是欣赏。
“实不相瞒,”梁亦桢从容地说,“我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旅途终点,然而,我还有大笔、大笔不曾消费的金钱。”
千岱兰没有说话。
她还年轻,可以直面贫穷与困境,却不能很好地去直面生死——哪怕是“陌生人”即将面临的死亡。
奶奶去世的时候,千岱兰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晚上,她睡在奶奶的小房间中,听外面呼呼的风声,一阵又一阵地掠过窗棂;
之后的一周、一个月,她都感觉像做梦,醒也匆匆,梦也匆匆;两月后,千岱兰瞧见路边有摆摊卖帽子的,是奶奶平时喜欢戴的样式,下意识走过去,翻翻捡捡。
人问姑娘想要啥样的?买给谁啊?
她才惊觉,奶奶已经不在了。
人对重大创伤的疼痛感受,总是具备一定延迟性的。
千岱兰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在生死面前,安慰太宽泛、太苍白了,浮在舌根上,膨在口腔中。
哪怕知晓大概率是对方害自己进局子、借机同叶洗砚换取利益,现在她也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语,更没办法用小沈阳那句“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人死了,钱没花了~嗷~”来开地狱玩笑。
“JW是我做的第一笔成功项目,它有我的心血,就像我的孩子,”梁亦桢说,“然而,我的另一个孩子并不珍惜它,这让我感到很失望……”
千岱兰忽然想到,和叶洗砚吵架的那个晚上,对方也是如此,讲他曾经的资助对象、令他感到失望。
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讲,“失望”已经是极严重的罪责。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培养真正属于我的女……儿,能真正扶持JW走更远、更辉煌的女儿,”梁亦桢叹气,“如你所见,我始终一无所获;我这一生,真正拥有的、属于我的东西太少,少到连孩子也不能决定。”
千岱兰说:“或许是您眼光太高。”
“都会用’您’了?”梁亦桢笑,“很不错啊,岱兰小姐……我的确眼光很高,有时也曾怀疑自己,在生命终止前,是否也无法达成这个目的;幸好,我遇到你,你也通过我的考验。”
千岱兰说:“原来男性真的喜欢给人设置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我还以为只有老师和酒桌上,男人才会说’让我考考你’——我不是鱿鱼,不太喜欢被考。”
“请原谅,JW是我的心血,我不能将它随便交给他人,”梁亦桢欣赏望她,“当然,你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我不会勉强你接受。”
千岱兰警惕:“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接受这些的条件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和叶洗砚交往,结婚,生子,”梁亦桢直白得有点吓人,像一个催婚的父母,“因为——”
“因为你希望他也能助你其他未竟的事业,是吗?”千岱兰打断,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仅仅是想找一个得力的女儿,你更想找一个’能和叶洗砚结婚’的女孩。”
“这样不好么?”梁亦桢含笑,“我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喜爱……与忠诚。”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抚摸手腕上的镯子,微妙暗示:“你喜欢他。”
“抱歉,”千岱兰拒绝回答,“这是我的隐私。”
梁亦桢笑:“你还太年轻。”
千岱兰说:“年轻是我的优点,毕竟,像我这样同时兼具年轻和聪透的人不算多。”
梁亦桢大笑。
他意味深长地说:“别太高估自己的聪明,岱兰小姐。你很擅长自我包装,我很欣赏你——但是,如果对爱你的人也如此,迟早有一天,你的过度包装会伤害到向你袒露本心的爱人。”
这似是而非的话语,是梁亦桢今天说的最后一场。他又剧烈地咳嗽出声,三名医生和护工飞快走来,千岱兰退出这个房间,仍旧感觉不真实。
这太不可思议了。
听起来比做梦还离谱。
她试图调整心态,想让自己从这种轻飘飘的虚幻中落地——幸好梁曼华及时寻找到她。
梁曼华的新高跟鞋被泼了红酒,鞋尖脏了很大一片,不方便清理;她等下想和男友蒋卫新一同去月光下散步,不想有这样的“难看”。
但其他鞋子,也不配她今天孔雀般的裙子。
“我们当初一起买的鞋子,你今天也是第一次穿,是吗?”梁曼华说,“把你的脱下来给我,咱俩换一换——快点,岱兰,不然来不及了。”
千岱兰没说话,她脱下自己的高跟鞋,递给梁曼华;然后,穿上梁曼华那双被红酒染脏的鞋子,一步一步走下楼。
她突然间感觉很累,难以言说的累。
一路打车回学校,到宿舍的时候,舍友们各坐各的床上,看小说的看小说,练听力的练听力,还有人坐在桌子前,聚精会神地看电脑上的电影。
千岱兰脱掉高跟鞋,把包挂上,重重地仰面倒在床上——
舍友们被吓了一条,舍长李恬关切地问怎么了?
年纪最小的晶晶拿起她的鞋子,替她心疼。
“千姐,这么好看的鞋子,怎么被弄脏啦,”晶晶说,“鞋底怎么也这么多划痕呀?”
“没事,”千岱兰笑,说,“没事,明天我来处理。”
明天可以处理好一切。
只是今天的她太困了,需要休息。
睡在对铺的郭晓珍贴心地把她正在充电、已经热呼呼的电热水袋递给她:“你的脸都冻红了,快点,暖暖。”
千岱兰沉默很久,擦了擦干燥的眼睛,把脸埋进电热水袋中。
真好,没有哭,不用担心眼泪会碰到电热水袋后连电、把自己电死。
那双被梁曼华弄脏的Jimmy choo,千岱兰花了五百元,在某二奢店做洗护处理,清理干净表面亮片的红酒污渍。
还顺便贴上一层底,刚好,贴底本身就需要打磨鞋底,现在踩成这个样子,反而更方便贴。
千岱兰没把梁亦桢的话当真,对方口上说的,未必是心里真正想的;她一旦表现得过于热切,反而更容易被拿捏。
比起来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她更在乎今天就能抓到的东西。
千岱兰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叶洗砚。
她知道自己有点逃避心态。
这样不妙。
可现在的千岱兰找不到比这更妙的法子了。
先睡觉吧。
睡一觉起来,明天会更好——还要去和孟见岩正式签约呢。
千岱兰找导员请了两天假,导员痛快地批了请假条,仍不忘叮嘱,千万别耽误课程学业啊。
她笑着说好,转身将请假条给舍友,才拎着小行李箱往机场奔。赵雅涵早上九点的飞机,早就在青岛等着了,孟见岩还特意开车来机场接她们。
孟见岩,年二十九,青岛人,一米九大高个,剃寸头,皮肤晒成小麦色,浓眉大眼高鼻梁,长相周正,典型的北方帅哥;他不是什么厂二代,而是大学毕业后,摸滚打爬了一年,攒够钱,凑了贷款,开了自己的服装厂,厂子虽不大,但他头脑灵通,日韩英三语都说得不错,这么多年发展得也不错,主要对接外贸订单——
“这个我得承认,我平时做日韩的卫衣单比较多,”孟见岩开着车,说,“不过,那些小衫啊、裙子啊,也都可以做——我知道,千老板更倾向和经验丰富的工厂合作,但有时候,像我们这种刚接触这个领域的厂子来说,需要您的订单打出名气,做的反而会更认真。”
千岱兰合拢孟见岩给她的产品册,笑,眼睛弯弯:“孟老板的意思是,只有这一次认真,之后就不认真了吗?”
孟见岩愣了一下,笑:“那哪能呢?这批货要是做好了,千老板对我这是知遇之恩,我哪能敷衍恩人呢?”
千岱兰看了他的厂子,下午就拍板签了合同。孟见岩给的价格非常厚道,的确是带着诚心来的;有了麦神奇的前车之鉴,千岱兰特意在合同款项上加了一条,但凡是不合格的残次品,厂子必须全部销毁,不能流通到市场上。
当然,千岱兰也心知肚明,这种款项顶多算是一种约束;私底下,厂子都会把这些残次品贱价处理掉,标一剪,谁能知道呢?
她只希望不要做得太过分,别像麦神奇那样,满口答应,背地里规矩也不遵守,直接卖给她的竞争对手——
那个靠卖倒卖她家残次品起来的淘宝店铺,花了不少钱雇水军,千岱兰刷帖子,经常在求“XX风”的帖子下,看到对方店铺的名字。
偏偏对方还起了个和千岱兰淘宝店铺类似的名字。
千岱兰的店叫红RED,对方就叫红ROSE。
傍晚,孟见岩开车,将千岱兰和赵雅涵送去青岛市区的酒店,约好明天再来接她们回家。
麦神奇在这时提出晚上一起吃饭,说是有批订单的布料还积压了些,知道千岱兰最近没有再签新订单,想请她吃个饭,再把那批没用完的布料还给她。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千岱兰留了个心眼,提出,自己订饭店,也不去即墨,就在青岛市区吃。
麦神奇没拒绝。
千岱兰订下先前和叶洗砚一同吃过饭的珠玉餐馆,意外地发现对方脱口而出的“千小姐”;后者还细心地问她,这次吃饭也需要标注花生过敏源吗?
她说没有,谢谢。
千岱兰想问对方是不是会详细地记录每个顾客的信息,敲门声又打断了她。
是来送钱包的孟见岩。
“幸好,还没上高速我就发现了,”孟见岩说,“不然还得耽误千老板的事……看看,少东西没。”
赵雅涵说:“孟哥怎么知道就是我们千姐的啊?万一是我的呢?”
“里面有照片,”孟见岩忽然不好意思地笑,“挺好看的,一看就是千老板的哥哥或者弟弟。”
千岱兰翻开钱包,看到了被剃成光头的叶洗砚。
照片上,十几岁的少年,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眼睛长而深邃,睫毛清晰可见,满脸桀骜不驯,看着镜头,一副瞧不上整个世界的傲慢模样。
这还是当初叶卿年送给她的。
少年时期的叶洗砚。
千岱兰伸手抚摸那照片,许久,抬头:“和我很像吗?”
“很像啊,一看就是同一个爹妈,”孟见岩说,“你们家基因真好。”
赵雅涵打趣:“孟老板夸人漂亮这么委婉啊?”
孟见岩不好意思地笑,快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她们面前忽然变得腼腆。
他要走,又被千岱兰叫住。
“孟哥,”千岱兰粲然一笑,“之前合作过的麦哥说想和我吃饭,我订好了饭店,但不太懂山东这边喝酒的规矩——哥要是方便,能留下来一块吃个饭吗?也顺便教教我这边酒桌上的规矩,好不好?”
五点二十,青岛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深圳太阳仍旧未曾完全落下,天空一片橘子碾碎后的灿烂橙黄。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每当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拥有的条件。)
摊开的薄薄黄皮简装书上,只有这个句子下被千岱兰用粉色的笔画了标注线。
叶洗砚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看着橘黄色的落日将深圳湾一点点浸染。
杨全将书合拢,拿走,问洗砚哥,还有其他东西要寄给千岱兰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