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尽管心中早有预兆,但当看到它时,千岱兰仍旧不敢置信地点开,放大,再放大,直到整张图片扩大、充满了屏幕的边边角角,色素块模糊不清。
她打电话,约了张静星一同逛街。
张静星应邀而来,她买了三天后回沈阳的机票,前几天千岱兰刚给她们发了年终奖,今天刚好出来购物。
千岱兰陪着她,到了刷卡的时候,都让张静星刷自己的卡。
如此走了三家店,张静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她问千岱兰,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千岱兰请她在今年爆火的某奶茶店休息,点了两杯血糯米奶茶。
没有兜圈子,也没有追忆往昔,千岱兰只让张静星看红ROSE的新品。
“除了设计师和制版师、我之外,只有你看过这件样衣,”千岱兰缓声问,“你之前在红ROSE干过一段时间淘宝运营,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静星沉默。
“咱俩上职高时就认识了,我现在还记得,”千岱兰说,“学校里有男人在晚自习后堵我,是你跑出去找玲姐帮忙——为什么要出卖我呢,星星,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张静星问:“真是好朋友吗?你真拿我当朋友?我和张景刚谈恋爱,为什么你就说他坏话?”
千岱兰耐心:“我问过折鹤公司的人,张景的身份和职位确实是真的;但是他现在正在被边缘化,也是真的。关键时刻,他曾带着折鹤的数据和人跑到竞品公司里去,现在他重新回折鹤,你猜领导真的会重用他吗?他的同事也能证实,他平时就是喜欢用各种Date软件约女孩——你怎么会觉得,微信摇一摇认识的男生就值得去认真恋爱呢?”
张静星说:“可能我能让他浪子回头呢,或许我就是那个能让他收心的人。”
千岱兰沉默了一下。
她的确没有和浪子恋爱的经验,也无法说出什么。
“你不能因为自己谈了有钱人,就不让别人谈,”张静星说,“可能你真把我当朋友,但说实话,从来杭州起,我就没办法把你当朋友了。咱俩阶层不同了,你是我老板,有车有房有男人,爱马仕香奈儿随便背随便穿,我呢,我还得和人合租住员工宿舍——你不能一边把我当员工,一边还想着让我当你朋友。”
千岱兰其实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现在发现,似乎没有说的必要了。
朋友之间,最害怕的就是“比较”。
比较让很多美好变成嫉妒的根源。
“你可能想知道红ROSE给了我多少,其实芳姐很抠门,我给她一个图透,拍了版给她抄,她顶多给我一两千,还不够你半个包的价格,”张静星说,“但我就是觉得痛快,看到你生气、不高兴、焦虑……我怎么就那么高兴呢?”
她不是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声音很轻,很轻。
千岱兰只觉悲凉。
她深刻意识到,摧毁友谊最好的办法,还有雇佣。
人怎么能想着和朋友成为和乐的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也不能成为朋友——她们天然就是矛盾的;扪心自问,千岱兰和麦怡的真正交心,也是从离职后开始。
和上司/下属做朋友,都再愚蠢不过了。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拿你当垫脚石、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想杀你祭旗。
“这次过了年,你就不用再来上班了,”千岱兰说,“年终奖我都结清了,今天你买的这些东西,都算朋友一场,我送你的礼物。”
张静星怔了一下:“你不告我?”
“为了这点小事就告你,没什么意思,”千岱兰说,“你想继续做淘宝店的话,来苏杭吧,这两个地方有政策扶持,邮费便宜,网店多,女装店也多……如果对方想做背调,这边不会有人说你不好。”
千岱兰发现自己真的变了。
要是以前,她现在肯定会撕心裂肺地和张静星大吵一架,可现在,她选择轻轻揭过,保留最后一份体面。
张静星没说话。
千岱兰结账离开,麦怡送她的狼牙在胸口晃荡;她起初微微含着胸,后来越走,胸挺得越高,背越直——她就如此大步向前走,直到推开商场的旋转玻璃门,灿烂的阳光洒落她一身。
坐在车上后,千岱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张静星:「红ROSE从没有交过税」
千岱兰愣了一下,想给她打电话,犹豫许久,她还是选择将手机放下,沉静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她有点累了。
2013年年末,还发生了许多事情。
殷慎言也买了房,就在千岱兰选定的同一个小区,千岱兰在8号楼,他选的9号楼,千岱兰家人在七层——做生意的么,讲究一个七上八下;殷慎言就选了八层。
这个距离让千军和周芸都很喜欢,千岱兰不常在家,殷慎言周六周日回来,千军和周芸还能招呼他一块吃饭;平时二老有点什么事,殷慎言也能及时到——不过,最近几次千军和周芸的复健,仍旧是千岱兰陪伴。
她笑着向爸妈解释,以后,店铺继续走精品销售模式,减少上新频率,现在淘宝店越来越多的,差异化和精品化才是立足的根本,卷价格战,永远卷不过那些体量大的。
红RED现在没有大的工厂,没有雄厚的资金链,没必要跟着卷价格。
周芸暗示千岱兰,是时候把男友带回家看看了,听说和殷慎言差不多大,二老都有点不放心。
千岱兰说:“咱们今年不是回老家吗?他家庭条件挺好的,又一直生活在杭州,恐怕适应不了咱们那的天气。”
二老一合计,确实是这个理,也就不提了。
即将离开杭州、回铁岭过年时,千岱兰终于收到回信。
年初,叶洗砚寄来的那封时光回信。
最下面,还有一封,是旧的。
笔迹已经陈旧了,墨水淡淡晕开——这是一封两年前的信,写于她与叶洗砚吵架、在那个破旧小旅馆中疯狂纠缠的一日。
不,或许在那之前。
和那个蛇镯一同备好,他本想愉悦地将它赠予好好学习的千岱兰,作为一种激励,然后,他发现了千岱兰的谎言,并同她在冲动下上了床。
千岱兰先拆开旧信。
「正在读高中的千岱兰同学:
见字如晤。
西方神话往往将蛇视作邪恶与欲望的象征。《圣经》里,蛇诱惑亚当夏娃吃下禁果,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北欧神话中,环绕中庭的尘世之蟒蛇耶梦加得,也在诸神黄昏时,同雷神同归于尽,代表着毁灭、灾难。
但它同时也是智慧的象征。
耶稣希望使徒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希腊中的雅典娜女神的象征物也是蛇。
就像你。
蓬勃的欲望,雄雄的野心,狡猾,智慧,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蛇。
你现在只是在“蜕皮”休息期。
期望你蜕皮后,新的强大体魄。
此镯仅做勉励,高考加油。
你的朋友:叶洗砚
」
千岱兰又拆开年初、新的这一封。
「岱兰:
展信佳。
我不确定这封信到你手中时,我们是在冷战、吵架还是在预谋着和好?
先别笑我多虑,我正为这件事而苦恼,一点点的苦恼。
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我曾长期处于一种极端的状态。This all or nothing.我不需要中间的摇摆,只要天平的绝对倾斜。
细数我们的多次吵架,根由都在于此;
我渴望你能给予我全心全意的爱,甚至想,倘若你不给,那我也不去爱你——现在想想,是不是有些孩子气,是不是有些赌气?
你常常包容我的这种’赌气’。
当你望我时,我发现自己在你视线中渺小如幼童;多么奇妙的体验,大部分情况下,我总认为你还是个孩子,是一个小狼,一只小鹰,一头小牛,一只小老虎,一头小狮子。
你时常会让我意识到自己认知的狭隘。
与你相比,语言是降维的,文字是苍白的,就连此时此刻,我想要出口、写下的每个词也都是狭隘的。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此刻所写的,并非一封情人间你侬我侬的信,更像一份认罪书。
或许我内心才有那条蛇。
觉察到这点时,我侧脸望你,发现你正抓耳挠腮地干巴巴往外挤,像努力咀嚼一块干燥的面包;我想,让你写信的确有些太为难了,可我又罪恶地喜欢这样’为难’你。
我是一个恶人。
一个爱着你、正试图藏好罪行的伪善者。
伪善者将这封情书写成罪行昭昭的勒索信,它抵达人质手中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
期许你在等待期间早早发觉我罪恶的真容,我惊惶于这些岁月中因欲念而起的每一个风吹草动。
期许你宽恕我贪婪傲慢的罪。
同样期许你给予我的原谅吻。
吻你。
珍重。
你的:叶洗砚」
千岱兰合拢书信,将它轻轻贴在胸口;许久后,她抬头,给叶洗砚发去短信。
千岱兰:「哥哥,今年想来我的老家看看吗?」
叶洗砚回得很快。
叶洗砚:「现在吗?恐怕不行」
叶洗砚:「我在忙」
千岱兰刚想问他在忙什么,叶洗砚发来一张照片;她点开看,看到了熟悉的房子——
是千岱兰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初中,陈旧衰老的校园,如今,夕阳西下,建筑车正忙碌地动工,运输着石头砖瓦。
一身黑色羽绒服,戴着安全帽的叶洗砚站在镜头前面微笑。
叶洗砚:「让杨全帮忙拍了张照,他技术不太好,先凑合着看吧」
叶洗砚:「寒假就得盖好新的食堂和宿舍楼,我不想再有小小的千岱兰,在大冷天哆哆嗦嗦地去洗餐盘,握笔写字的手指长冻疮」
叶洗砚:「可以指点我如何更好地帮助小千岱兰吗,尊敬的岱兰老师?」
千岱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