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晴夕Victoria
他想到了音乐节那天的乌龙,莫名觉得有些郁闷,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又抱着冲浪板去追逐下一个浪花。
烦躁。注意力不集中。忍不住想到那张白皙的面孔和玫瑰色的唇。
一个浪头把他打进咸涩的海水之中,他拉着脚上的绳子游出海面,趴在冲浪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平面上方的新鲜空气。
然后他游回岸边,重新打开手机,给那个女孩子发消息。
「球拍太差了。」以及,「地址发来,我把我的拍子寄给你。」
第5章 特稿
国新社实习的选拔无需笔试面试,仅仅是给一个主题,所有报名的学生自行根据主题采访和撰写稿件。
今年的主题是:消失的村庄。
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老题材」了。伴随着三十年的城市化进程,无数村庄「名存实亡」——年轻一代外出打工,孩子们也进入城市上学,最终村庄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庄也跟着消亡。
太多的记者报道过类似的事件,切入口五花八门,有聚焦扶贫攻坚的,也有着眼于乡村学校的,甚至还有剑走偏锋的环保题材。
时鸢拿到这个主题时,确实斟酌了很久。
想把旧题材写出新意并不容易,因为前辈们已经把这篇土壤的养分几乎都汲取了个干净。可能国新社的老师就是想选拔出能在贫瘠的土壤中开出花的人。
时鸢最终决定了她的体裁:特稿。
新闻特稿在国内是非常小众的体裁。
用文学的手法来书写重大的新闻事件,是特稿的典型特征。这一体裁在全球范围内最知名的奖项,当属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普利策特稿写作奖。而在国内,它还有一个新的名字——非虚构写作。
咖啡厅里,时鸢解释给俞枫晚听:「这么说吧,你写一篇小说,描写今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在一篇特稿里,你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去证明当日是个好天气。所以呢,特稿同时象征着最负责任的写作和最优美的文字。」
俞枫晚点点头:「所以,你想怎么写?」
「用一个小众的体裁,同时聚焦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大家都喜欢宏大叙事,但我只想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时鸢道。
时鸢找到的那个村子在云南藏区。
很多人对云南藏区的印象是香格里拉。就像是武陵人寻觅到的桃花源,亚瑟王传说中的阿瓦隆,香格里拉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是一片不存在的秘境,是人类最后的净土。
现在的「香格里拉市」实际上是由「迪庆」改名而来。而迪庆藏区确实存在一片曾经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隐世之地——位于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巴拉村——千年以来与世隔绝,走旧路下山到县城要走上五天四夜。
「这个地方出一个叫『斯那定珠』的人,他想给巴拉村修一条路。他带着山中的宝石去城市里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直到成为千万富翁。但他还是惦记着那条路。于是他开始举债给村里修路。」时鸢道,「为了修这条路,他几乎把所有的资产都变卖掉了,中间亦遭遇了无数的困难,就这样坚持了整整十年,路终于修通了。」
「再后来呢?」俞枫晚问。
「再后来,巴拉格宗大峡谷就举世闻名了。四五天的路程变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秘境的景色得以开发,无数游客慕名而来。巴拉村的村民都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年收入翻了四五十倍。」
「听上去像是一个被写烂了的故事。」俞枫晚评价道。
「对,已经被很多人报道过了。」时鸢点点头,「在经过央视报道后,也有人开始质疑斯那定珠是在作秀——大家总是关心英雄,先造神,把他们捧上天,然后再质疑他们的动机,寻找他们的黑料,如果事情不受控制,就会人人都试图上去踩两脚……」
咖啡厅的角落里,俞枫晚坐在时鸢对面,托腮看着她。
时鸢忽然握紧了咖啡纸杯。她突然想到,眼前的男孩子身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曾经被捧得多高,就摔得有多惨。
俞枫晚见时鸢忽然停了下来,直接用勺子切了块蛋糕,往她嘴里一塞。
「别想太多。然后呢?」
忽然被喂了口蛋糕,而且用的还是对方的勺子,时鸢的耳根又红了。
俞枫晚好像总是能准确地捉到她在想什么。
她吞下了蛋糕,接着说:「其实这些都是背景,都不是我想写的。时至今日,这个村子已经搬到了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山脚下,从六十多户变成了十几户,人已经非常少了。村民们经历了一生的巨变,从与世隔绝,到被一条天路带入新世界。故乡的山和水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那些曾经在山里跑上跑下的时光也变得遥远。
「斯那定珠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回忆起他的阿爸。他的阿爸临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坐他的车回到村子里看看,当时村子还在悬崖之上,而路还没有修通。然而,就在他阿爸去世后的一个月,路通了。
「对于一个人来说,挥之不去的永远是乡愁。当你有一天老了,累了,想要回到生养你的故乡去,看到的却是4A级旅游景区和笑闹的游客,他们说着你听不懂的话。你过去的房子变成了大家参观的景点,你熟悉的酥油茶成了游客的打卡工具,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只剩下那么仅仅十几户人家……
「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俞枫晚似乎真的陷入了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说:「肯定会很孤独。」
「是啊。年少的时候你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香格里拉』,很多年以后你回到了故乡的『香格里拉』,却发现故乡已然化为了心中悠远、渺小的影子,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俞枫晚静静看着她。
「听我说这个是不是很无聊?」时鸢问。
俞枫晚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尹拓追不上你是很正常的。」
时鸢一愣。
俞枫晚又喂了她一口蛋糕:「还好,我没他那么愚蠢。」
时鸢耳边刚刚退下去的薄红,这回直接顺着耳根蔓延到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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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鸢把准备好的选题和采访提纲拿给周院长看。
人文学院的周院长是一位很儒雅的男人,有沪派散文四才子之首的美称,年年都上S大「最受喜爱的教师」排行榜,每每开选修课都爆满,学生们挤破了头也要来听。
他翻了翻时鸢的提纲,然后道:「你想采访的人,未必容易沟通。一些村子里的老人家甚至都不会说普通话。正好我有那边的朋友,这两天帮你联系一下。」
「是不是太麻烦院长了。」时鸢颇有些受宠若惊。
周院长闻言,只是随和地笑了笑:「你想走这条路,我觉得很好,也很难得。你看你多少同学准备考公务员?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人文学院也并非培养作家的地方。但我觉得现在的学生还能有一颗『文心』,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
时鸢一直都知道周院长对她很好。
大一上学期,她上了周院长的人文基础课,交上去了几篇书评,而后便被周院长带着去了好几次作协的聚会。
后来她的非虚构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周院长甚至主动转发到了朋友圈,评价了一句「后生可期」。
而今天,周院长看着她的采访大纲,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道:「你觉得值得么?要额外付出这么多。」
时鸢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周院长指的是她被人举报丢掉了实习名额的那件事情。
「院长,我始终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她认真道,「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
「可是你们秦老师跟我控诉了很久啊。她说你在跟一个遭了处分的学生谈恋爱,连前途都不要了。」周院长开玩笑道,「可我看了你这个提纲,唔,觉得也还好嘛,不像是丢了前途的样子啊。」
「我会尽全力去完成这篇稿子。」时鸢道。
「我也很期待。」周院长朝她温和地笑笑,「小时,有些你觉得很糟糕的事情,可能要从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才能评价它对你人生的影响,明白么?」
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很多年以后,时鸢回想起那个下午,人文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窗户投入一地的金色阳光,温暖且慵懒。满室皆是茶香,雨前龙井的香气清而高远。尊敬的长辈对她说着她彼时有些难以理解的道理,整个世界静谧而又温柔。
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蓦然间想起了俞枫晚,想起了少年人曾经遭遇的诸多不公。与之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堪称微不足道。而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俞枫晚又会怎样评价那段过往呢?
临出发去云南前,时鸢收到了一条新的好友消息。
她花了得有好几秒,才把「诺曼·维奇亚科夫斯基」这个ID、连带着他的粉红小猪头像和维亚那张脸联系在一起。
维亚一上来就连着发了三个表情包,上面配的文字还各有不同。
「Hello!」一只挥爪子的小松鼠。
「Привет!」一只突然跳出来的大棕熊。
「干哈呢老妹儿?」一个斗鸡眼小人儿。
……为什么还有东北话版本。
不过这孩子也真是活泼过头啊。
「?」时鸢发过去一个问号。
紧跟着她开始陷入沉思,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俞枫晚给带坏了的,直接通过一个高冷的问号来表达不解。
「小风筝!!救救孩子!!!」维亚一连发了好几个感叹号。
「怎么了?」
「你劝劝Victor吧,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到底怎么了?」时鸢谨慎了起来。
「他不同意外训,但他邀请的教练都不肯来S市,你们国内又几乎找不到顶级教练。但如果他坚持不外训,是不可能出成绩的啊!」
时鸢怔住,盯着屏幕看了半晌。
确实,距离俞枫晚母亲给的一月为期,已经接近倒计时了。
按照俞枫晚的说法,他不愿意外训,还有不想受母亲掌控的原因。但外训并不代表一定要选择母亲为他挑选的教练,他也不一定非要回湾区训练。
维亚的消息还在持续不断地发过来。
「不然你教我该怎么劝他?」
「不行,我说话他根本不听的啊!」
「还是得你来。」
……
比起「怎么劝」这个问题,摆在眼前的反而是「真的要劝吗」。
说实话,时鸢很清楚自己之前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成功地说服了俞枫晚回到赛场上去,但这就意味着俞枫晚会世界各地打巡回赛,冲击更高的ATP排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之间会相隔万里。
然而,然而。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她是这样对周院长说的,也是这样去要求自己的。
她不应该成为俞枫晚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是么?
时鸢订好了飞云南的机票。
她本想给俞枫晚发消息,但想了想,还是打了通电话。
「明天早上的飞机。我要去大概一周的时间,已经跟学校请好假了。」她对俞枫晚道。
「你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去?」电话那头的人不假思索道。
时鸢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对俞枫晚应该都算是特别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