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唐纳言想到自己安常习故的人生。
枯寂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二十八年,当中掀起的波澜,还不及眼前粼粼的池水,如今他还要亲手推开妹妹,当个死守老一套的旧派人。
真要这样活一辈子的话,一辈子未免也太冗长了。
大概那天吹久了风,回去后唐纳言就开始咳嗽。
周三主持大会,他说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拨开话筒咳一阵。
夏治功担心他身体,散会以后叫住他:“纳言,抓紧时间去看看。别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一拖再拖的。下周你还要去江城出差。”
“好,我一会儿就去医院。”唐纳言用拳头抵着唇说。
等到下班,唐纳言也只是去开了点药。
从301医院出来,叶静宜和他擦肩而过,他没看见。
静宜立马掏出手机给庄齐发消息。
百变少女猪刚鬣:「嘿,我刚遇着你哥了。」
这个点了,庄齐仍在图书馆复习,她拿起来扫了一眼。
一块曲奇饼:「在哪儿?」
百变少女猪刚鬣:「医院,我陪我妈来看我姥爷。你哥好像不舒服。」
庄齐抬起头,天上的云半阴半暗,窗边打进了一束金黄的光,微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漂浮,像细碎的流金。
她握紧了手机,删删打打,还是只回了一个字——“哦。”
而叶静宜在看了之后,给回过来一个大拇指:「就是要你这种态度。」
不是庄齐冷漠,是她无论怎么做也打动不了唐纳言,省省力气吧。
晚会过后,哥哥对她只是日常关心而已,半句没再提起过那天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不提,庄齐也不敢提,她本来就有错在先,怎么好说这个话?
就这样,庄齐刚升起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他要她听话,那么她就按他所说的,当个好学生、好妹妹。
但她的逞强没能维持多久。
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大半个小时内,手上的专业书翻了十几页,但里面讲了些什么内容,庄齐一个标点都没有记住。
看两行,脑子就自动开始联想,哥哥不会是发烧吧?
他那个人最讨厌吃药了,能听医生的吗?会不会病了还在工作?
庄齐看不下去了,她把笔盖上,夹在书中间,对西月说:“我去打个电话。”
她走到外面,拨了蓉姨的手机号。
等了十几秒钟,蓉姨才大声喂了一下:“齐齐啊。”
庄齐先刺探了一下敌情:“蓉姨,您说话方便吗?我哥不在身边吧?”
蓉姨说:“不在,老大给我放了假,我这星期回家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您在家好好休息。”她说。
又随口家常了几句之后,庄齐挂了电话。
天黑了,路灯接连亮起来,她在图书馆外站了一会儿,紧紧捏着手机。
她忽然有点懂了唐纳言的心情。
尽管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还是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短不了关心。
相同的,哪怕哥哥已经拒绝了她,她也一样记挂他的身体。
怎么可以因为哥哥不爱她,就抹杀掉他十二年的照顾,那才叫忘恩负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都替哥哥感到难过,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要是对哥哥不能有爱的话,那良心这一类的总该有吧?哪怕是掺杂了私情的良心。
庄齐往回走,到桌边去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儿?”西月抬起头问她。
她说:“我哥哥生病了,回去看看。”
西月紧张地说:“那是得去瞧瞧,你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早点回宿舍,别太晚了。”
庄齐打车到大院门口,付了钱,提上包捧着书走进去。
她也不知道唐纳言回家没有,但应该是回了的。
哥哥的圈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不必要的社交活动,除了工作上推不掉的饭局。
他的原则是,除非这通交际比独处更舒服,否则不会去。
皎洁的月亮升起来,白日的喧嚣都没入夜色里,大院里有三两行人在散步。
庄齐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走回了唐家。
院子外静悄悄的,一楼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梧桐叶的落影打在窗边,也被吞入黑暗里。
她仰头去看,南边开着大窗的书房,灯火通明。
还是被庄齐猜到了,病了回家还在工作。
庄齐开了门,把所有的大灯都摁开。
可能从小就没安全感,她不喜欢屋子里很暗,尤其是在晚上。但她也很怪,等到要去睡觉的时候,又见不得一点光。
十来岁的时候,她总要哥哥守在她身边,黑夜里牵住他温暖的手,让她觉得安心。
唐纳言也惯着她,坐在床边,耐心地拍她入睡。
讲起来好笑,庄齐怕哥哥在她睡着前走掉,总偷偷打开一丝眼缝来瞄他。但每次都被哥哥发现,然后他的手掌遮上来:“快睡,不要东看西看的。”
庄齐把书放下,从医院开回来的药就丢在茶几上。
她拆开一盒来看,铝箔纸完好无损,一粒都没有吃。
庄齐看了眼书房方向,她的预判还真准确呢。
她脱下风衣外套,随手搭在了沙发上,去厨房里烧水。
庄齐没怎么照顾过人,只能按哥哥哄她吃药的方式,倒了一杯热的,一杯温的,再拿了两块软糯的点心,放上药盒,一起盛在托盘里端上楼。
到了书房门口,她腾开一只手敲了三下。
唐纳言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一直在看一份急件,心思都用在了字里行间,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上周放了蓉姨的假,其余的人也都下了班,这个家里还会有谁?
唐纳言捏着圈椅的手收紧了,他说:“进来。”
庄齐拧下把手,她身上一条黑色收腰长裙,从房门口袅娜而来,隐约带进一阵清香,像刚穿过一场绵密的春雨。
她尽可能正常地叫他:“哥。”
唐纳言心头微动,“哎,今天怎么回来了?”
庄齐实话实说,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听说你病了,就想来看你吃药没有,结果没有。”
仿佛这两个月来的别扭和矛盾都没发生过。
她仍是小妹妹,乖巧懂事,会关爱兄长。
眼看她绕过桌子到近前,唐纳言不自然地略微后撤,他说:“是谁告诉你的?”
“静宜呀。”庄齐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拿起一盒药,一副兄妹闲聊的架势,她说:“她姥爷不是在住院吗?她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你了。哥,老爷子生的什么病啊?”
这就很像从前的庄齐了。
在外面安静文气,极少开口说短论长的,但回了家,小孩儿心性就跑出来了,有一箩筐的问题扔给他,一件小事都要弄清爽。
像是像,但演的成分居多。
小时候这么提问,她可都是睁眼盯着他看,一瞬都不错的。
现在......好像连抬头都不敢呢。
唐纳言笑了下:“人老了嘛,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的保健医生又不敢担责,劝领导去医院去最稳妥的。好像是心脏方面的,我去看高老的时候,也没打听那么仔细。你想知道,我下次给你......”
“我不想知道。”庄齐慌张地打断他,她小声:“谁要知道这个呀,我是......”
唐纳言手搭在椅背上看她,“你是没话找话。”
她唇边泛起一点被识破的笑意,温柔里带着几分羞怯,脸颊在台灯下透出如玉的光泽,像春夜里月光下的静池。
庄齐哎呀了一下:“揭我的短就厉害,药也不吃。我还不是怕你生气,弄点话来说。”
“我什么时候认真生过你的气?”唐纳言反问道。
是,哥哥是不会生她的气。
但她想要的,不只是他的不生气。
庄齐把药递给他:“这个怎么吃啊?”
“三粒吧。”
“我剥给你。”
唐纳言伸手接了,妹妹的指尖刮过他手心,有种酥麻的痒。
庄齐又赶紧端上水,“这杯应该是热的,还冒白烟呢。”
他点头,不设防地喝下去,险些烫破舌头。
唐纳言强行吞了药片,皱着眉说:“你倒水前试过冷热吗?”
庄齐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她问:“很烫吗?”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舌头应该起泡了。”唐纳言点头。
她不好意思地笑:“可是外面摸不出来,这杯子太隔热了点。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对,是该怪我。瞧我把你给娇惯的,一点都不会照顾人。”他说。
庄齐红着脸低头,又着急去拿另一杯给她哥,结果一下没握住,半道淋在了唐纳言的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