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话别说早了,等你结了婚再打算不迟。”
庄齐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天,是个天气挺冷的日子。
早晨推开窗,院中的小径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梧桐树上的枯叶落尽了。
庄齐冷得哈了口气,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楼,坐到桌边吃早餐。
看见妹妹下了楼,唐纳言把手里的刊物一卷,放进了公文包里。他把一杯鲜奶推过去,“今天不能再赖掉了,喝完。”
大概小时候喝多了,庄齐一看见这乳白色的液体就反胃。
她捏着调羹,瘪了一下嘴,“晚上回来还要喝药,大清早的,不喝这么多东西了吧,好不好?”
唐纳言说:“你喝了它,明天早上歇一天,晚上再送你件礼物,听话。”
“什么呀?”庄齐闷闷不乐地接过来,仰头喝光了。
最后一口是最难咽的,堵在食道里,一个恶心就会吐出来。
庄齐很努力地,艰难地做着吞食的动作,小脸涨成淡淡的樱粉色,还是有一两滴顺着嘴角流下,她湿润着眼睛看唐纳言,像此刻被他逼迫吃下的,是别的脏东西。
看她那个样子,唐纳言滚动了下喉结,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喝粥。
出门时,唐纳言才说:“晚上你就知道了,不要急。”
庄齐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去上课了。”
他点头,“坐我的车,我送你过去。”
“不要。”庄齐说着就要去开车门,“我自己可以。”
唐纳言把她拉过来,“结霜了,路上太滑,还是我送你到教室,免得我担心。”
“担心担心,每天都是担心,上学担心,放学担心,怎么你才不担心?”庄齐坐上副驾驶,边系好安全带,边自言自语。
唐纳言听得想笑,伸手拧了她一把,“你是不是不让人省心?我还担心错了啊。”
庄齐哎呀了一下,“快点开呀,上课要迟到了。”
上完上午的课,她去食堂吃了饭,没休息,直接又到图书馆自习。
林西月很晚才来,她下车时,庄齐正好往窗外看了一眼,很眼熟,仿佛是郑家的司机。
她心下一动,一瞬间联想起很多细节。
西月进来,解开围巾朝她笑了笑,“谢谢你帮我留座位,我有事耽误了。”
庄齐闻到了她身上发梢的香气,像是刚洗完吹干。
她随口一问,“你不会刚起来吧?”
林西月一下子显得很害羞,她说:“是,睡晚了一点。”
“哦,看书吧,没事。”庄齐笑了下,把头低了下去。
下午三点多,她正琢磨一个晦涩无比的词条,忽然有陌生来电进来。
庄齐走到外面去接,“你好,请问哪位?”
那一头很温柔的声音,“齐齐,我是蒋洁。”
“哦,是蒋阿姨啊。”庄齐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很意外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蒋洁把车停在了校门外,她说:“阿姨有件事要告诉你,关于你爸爸.....和我。”
“我爸爸?”庄齐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这个爸爸指代的是哪一个呢?
毕竟在外人口中,她的爸爸是唐伯平,尽管她不认这一点。
庄齐宁可承认唐纳言,他是哥哥,也是爸爸。
他们之间,有着不同于世人的,高浓度的亲密关系。
在这个父爱总是缺位的社会里,未必找得出几个像他这么负责细心的爸爸,就算庄敏清在世,也是不如唐纳言的。
蒋洁点头,“对,你的爸爸庄敏清。”
她的口气太郑重了,郑重到庄齐不得不信,她是真的有要紧事。
庄齐想了想,“好,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我在你学校门口。”
她挂了电话,回去收拾了几本书塞到包里,跟林西月说先走了。
庄齐很快到了大门边,一辆白色的奔驰开着双闪,她走过去看了一眼。
蒋洁把车窗打下来,“上车吧,去我那里聊。”
她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
车子开出一段后,庄齐才问:“蒋阿姨,您也认识我爸吗?”
“认识,你爸爸曾经是我的......”蒋洁扶着方向盘的手一僵,她说:“学长,在美国的时候。”
庄齐哦了一声,乖巧地把手叠在膝盖上,没再说了。
蒋洁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
小姑娘像她爸爸,但低眉敛容时流露的柔美神态,倒有些像自己。
在还不知道她名字的时候,蒋洁在聚会上碰过她一面。
那一年,她是电视台炙手可热的台柱子,凡是盛大的晚会都有她一抹倩影,知名度和影响力都无可比拟。加上丈夫又刚调去华泰当一把手,连带着蒋洁一起,迅速跻身为这个上流阶层中的一员。
她被多灌了两杯酒,胸口闷得难受,独自到后院去吹风。
那晚的月色很好,把一座长方亭照得半明半暗,一汪池水嵌在葳蕤的草木间,仿佛一块流动的翠玉。
蒋洁走到台阶上,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她穿着淡蓝色的纱裙,雾气一样堆叠在她小小的腰身上,像个丛林里长大的小精灵。
她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庄齐稚声稚气地说:“玩水,你也要一起吗?”
小女孩仰起头来的一瞬间,看着她那双漂亮乌黑的眼睛,一种异样的,母性的柔情在她心里升起来,这是完全陌生的一份感觉。
蒋洁的精力都在事业上,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结婚后也没有育儿计划。对老夏前妻留下的那个混小子,更是睬也懒得睬。
后来每次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独属于人类这种生物最密不可分的血亲感。
但她陪庄齐玩了很久,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直到她哥哥来领走她。
唐纳言很有礼貌,介绍说这是蒋阿姨,让妹妹叫人。
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一刻的震惊。
原来这就是庄齐,自己把她交到敏清手里时,她仍睡在襁褓中,后来听说她被龚老收养,最后又到了唐家。
一转身,十几年过去,她都这么大了。
蒋洁扶着她的肩蹲下去,摸了摸她脸,悲喜交加地说:“乖,齐齐真乖。”
庄齐当时很木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阿姨怎么了,伸手给她擦了擦眼睛,“你怎么要哭了。”
蒋洁摇头,“没有,风太大,进沙子了。”
车停在了一条上百年历史的老胡同外。
蒋洁对她说:“前面不好开了,我们走进去吧。”
庄齐下车,打量了一圈四周,远处的钟楼巍峨耸立,店铺琳琅。
她走在蒋洁身边,问:“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不是南圣胡同吗?”
“是啊。”蒋洁用钥匙指了一下前面,她说:“你爸爸的宅子在前面。”
这些事庄齐从来不知道,她说:“爸爸还有什么宅子?”
“是从你爷爷手里留下来的,我替你爸爸保管着。”蒋洁叹了口气,说:“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你们庄家人口凋零,男人都短命,竟没一个活过耳顺之年,偏还代代单传。”
庄齐看她熟练地开了门锁。
咿呀一声,那两扇朱漆窄门被推开,不同于外面斑驳的绿石板,里头被收拾得十分整洁,花草修剪一新,扑面而来的宁静质朴。
她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蒋洁怎么对她爸,对庄家的事情这么了解?像这么一处传世的家产,爸爸连她都没有交代过,反而是蒋阿姨拿了钥匙。
庄齐跟着她进了正厅,里面暖气充足,桌椅斗柜也都摆放得宜,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古画,在别的地方是极难得见的,处处都彰显屋子主人不俗的品味。
蒋洁把她领进了间书房,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套红酸枝木书桌。但上头摆着的那张老照片,是爸爸和面前的蒋阿姨。
那张照片显然是抓拍的。
爸爸坐在一把椅子上,戴着当时很流行的圆框金丝边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蒋阿姨一双手缠在他肩膀上,从后面抱住了他,两个人都笑得很甜蜜。
庄齐拿起来看了会儿,小心揩拭着玻璃镜框,“爸爸真好看。”
蒋洁揽住她的肩膀,“当然了,你爸爸的风采,放眼现在没人能比得上,他就是身体太差。”
“那看来,他不止是你学长,还是你的恋人了?”庄齐抬头看她。
蒋洁和她对视了一阵,点头,“是,我爱你爸爸,我在康奈尔大学读大二那年,他被外派到纽约,我们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还意外有了一个女儿。”
仿佛一下子被天上的雷击中。
庄齐呆愣在原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牢牢盯着眼前的女人。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脑海中那些七零八落的思绪,就自动串联到了一起,拼成一行并不复杂,但她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句子。
那就是——蒋洁可能是她的妈妈。
所以庄齐盯紧了她,急于从她年华逝去,但仍然光滑紧致的脸上,找到一点母女相似的证明。
她张了张嘴,小声地说:“所以,那个女儿就是......”
蒋洁似乎也有千言万语淤塞在喉头。
她用力地咽了一下,比第一次上台主持还要紧张,“就是你呀,齐齐。”
亲耳听到这个事实时,庄齐反而摇着头退了两步,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但绝不是眼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孔。
美人即使上了年纪,也还是别有一番风韵,蒋洁的气质独一无二。
她捂住自己的头,脑子好像忽然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