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庄齐垂眸盯着掌心里冷冰冰的东西,蓦地收拢了。
她点了个头,转身走了,衣摆飘动在稀薄的夜色里。
庄齐在胡同里心绪茫然地走着,天黑了,周围散步逛街的人很多,她清瘦的影子落在灰色的路面上,和许多人的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她走出来,在路边随便叫了辆车,回了西山。
庄齐紧绷着的脸,在四合院里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在打开家门,看到唐纳言的一瞬间全部垮掉了。
她踢掉鞋子,丢掉包,失魂落魄地晃到了客厅,从后面抱住了正在讲电话的唐纳言,期期艾艾地哭了出来。
一开始,唐纳言还没在意,当她小孩子爱作闹,之前他在忙的时候,她突然抱过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甚至还要更过分。
但抽噎的声气伴随着急喘传进他耳朵时,唐纳言察觉到不对。
他匆忙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后,转头扶住妹妹的肩,俯身下来看她。见她两眼都挂着泪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唐纳言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哭成这样?”
庄齐的胸脯汹涌着,她一抽一抽地说:“我、我见到我妈妈了。”
“你妈妈?”唐纳言重复了一遍,他也惊到了,“你妈妈是谁?”
他从来没听到过关于她生母的任何讯息。
只有被庄敏清退婚的李阿姨,她如今在东远主持工作,唐纳言偶尔能在会上见到,是个相当干练的女强人,但那又不是她妈妈。
庄齐欲言又止地哭着,他一直弯着腰给她擦眼泪,较劲似非要替她擦干,后来发觉她还越哭越厉害了。
他隐约猜出来,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也没有母女喜极相拥的场面发生,大约还经历了一番争吵对峙。
唐纳言把她抱起来,坐到了沙发上,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抱进怀里哄,“好了,不管她怎么样,你都是好孩子,是我的好孩子。”
“嗯。”庄齐趴在他肩上,委屈地说。
妈妈把自己看成人生的败笔,是她嫁入高门的梦想破灭后,随手丢弃的工具。
但哥哥夸她是好孩子,他精心养大的好孩子。
唐纳言摸了摸她的头,“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了,喝点水好不好?哭了这么久不口渴吗?”
庄齐抱着他的脖子,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他,奶声奶气地问:“哥,我是你的骄傲吗?”
唐纳言拍着她,语气笃定:“那当然,你这么聪明、听话又漂亮,心地善良,你看你去香港访问的时候,多引人注目啊,官方媒体接连报道了好几天,谁都会觉得你是骄傲的。”
她又笑起来,把眼泪胡乱蹭在他的衣服上。
唐纳言说:“别胡思乱想,乖,先下来一下,我去给你倒水。”
“不要。”庄齐黏着他不肯撒手,“你抱着我去。”
唐纳言无奈地端起她,“好,抱着你去,你只有十岁,还是要人抱的年纪,不好松手的。”
庄齐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等到了岛台边,她又从唐纳言身上溜了下来,接过水就喝。
喝完了,她捏着玻璃杯,垂下眼眸说:“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蒋洁就是我妈妈,意外吧?”
唐纳言轻轻地怔愣了一下。
确实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
他也早就猜想过,庄齐的妈妈大约是个极柔媚的江南女子,看她无意间舒展出的娇柔意态就知道了,大院里几乎没有这样纤弱的女孩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庄敏清和蒋洁着实般配,都一样的风花雪月,内里都一身的反骨头,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注定是不得善终的。
再看向低头不语的庄齐,唐纳言福至心灵地笑了下,难怪她也是这样的个性。
哪怕他用谦顺仁厚那一套教养了她多年,但骨子里还是叛逆。
半天没听见他的声音,庄齐抬起头问:“你怎么不说话,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不至于。”唐纳言摆了摆手,又侧插进裤子口袋里,云淡风轻地说:“只要你妈不是姜女士,我都没什么意见。”
庄齐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姜虞生,她气得捶了一下他:“那怎么可能啊?”
她才哭过,眼底深红一片,衬得脸色更加雪白,像一件胎体薄脆的汝瓷,轻轻一推就要碎掉。
唐纳言屈起指腹,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揩掉了两颗要掉不掉的泪珠,他说:“别哭了,哭得我心里乱糟糟的,去吃饭好吗?”
庄齐仰起脸,“你不问我细节吗?她和我爸爸的事情,为什么又丢下我。”
他摇头,伸手把她拥到怀里,“你想说的时候,自己会告诉我的,如果你不想,我也不必知道这些事,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再说了,看你哭哭啼啼的,我还问什么呢?”
庄齐把脸埋进他胸口,一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心底的热浪一阵紧过一阵。
后来她去普林斯顿读书,不少男生喜欢围在她身边,但每一个都浮滑无当,在她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总是不停地追问她。
那个时候她总会想起唐纳言,想起她稳重成熟、善察人心的哥哥,他永远不会犯这样不体面的错误。他的内在智识,人格稳定度都在相当高的层次上,能够无限接纳她的无知、幼稚和鲁莽。
他是世界上最合格的爱人。
只可惜,她总是欠了一点运气,于身份上也不配。
他们去半山腰的园子里吃饭。
开车过去时,庄齐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她穿着一条羊绒背带裙,尽管车里开了暖气,唐纳言仍怕冷,脱下外套拢在她膝盖上。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父母的事情。
已经累到懒得组织语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说一会儿,庄齐就停下问他,“能听懂吗?”
唐纳言点头,“早年的蒋老师吧,她的野心都写在眼睛里了,一定会这么选的。”
庄齐说:“嗯,我猜我爸也没办法,总不能把我丢在美国,只好抱上飞机。”
过了一阵子,唐纳言说:“要是庄叔叔没有过世,蒋老师也回了国,没准两个人会走到一起,结婚也不是没可能,你也有个完整的家庭,哎,造化弄人吧。”
“但那样我就没有你了。”庄齐很孩子气地说。
唐纳言拍她的脸,“有什么能比得上你幸福地长大,再说你和我都住在一个大院里,我们早晚也会遇到。”
“不一样。”庄齐立马摇了摇头,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那样你不会爱我的,最多从我身边过的时候,笑着和我打个招呼,默默记住我的名字,防止下次叫错,你是礼貌的人,不会叫错别人名字。”
唐纳言温柔克制,但他的心上高墙巨垒,没人能翻过去。她是他养大的,但让他卸下心防也费了一番功夫,那如果不是呢?
庄齐想,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按部就班地结婚,不会和家里闹到这个地步,也许现在已经结婚了。
尽管唐纳言总说,这不关她什么事,那还关谁的事呢?
有谁该为唐家僵化破裂的父子关系负责?就只有她。
她忽然低下头,悲从中来地想,哥哥总是要结婚的,不会永远属于她,她也是。
他们只是暂时走在一起的陌路人。
而唐纳言笑了下,“胡说,好像我狂得眼里没人。”
月光照在树木稀疏的山路上,寂静又冷清。
庄齐没再说话,悄悄地转过头去,一双泪痕晕在他深色的线衫上,看不出分别。
第46章 不像话
这座园子在茂林深处,后头挨着一座百年古刹,时有敲钟诵经声传来。
北风吹动树叶,四下是沙沙的声响,青石板的缝隙里生出苔绿,一条溪流横在园门口,几片枯萎的黄叶飘在水面。
庄齐下了车,被唐纳言紧紧地牵着,“小心一点,这里不好走。”
她嗯了声,又问:“怎么把餐厅开在这种地方?这又是谁的主意?”
唐纳言解释说:“不能叫正经餐厅吧,算是个谈事见人的地方,又和大成寺相邻,有些人上香怕被看见,从这边能直接到正殿,省得太点眼了。”
庄齐说:“我也很久没去大成寺了,哪天你陪我去烧香吧?”
他扶着她的肩慢慢走着,说:“你看,这作用不就发挥出来了。”
提到这个,庄齐正想起一件她忘了问的事。
她侧头看了眼唐纳言,“那天晚上吃饭,魏晋丰神秘兮兮地问我说,你哥哥是不是要挪地方了,我说我不知道啊。”
唐纳言笑着骂了句,“这小子,也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老盯着这家那家的位置。”
“他那个学习还要花心思啊?已经没有多少下降空间了。”庄齐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她问:“那是不是真的嘛,你也没和我说过,我比他还晚知道。”
他仍然没把话说死,谨慎地措辞,“还没定的事,我和你说什么呢,也太沉不住气了。你也别出去打听了,在正式公布之前,都当没有这回事儿。”
庄齐哦了声,“我本来也没问呀,是他们问我。”
“简单,你一律说不好讲,家里头交代过的。”
庄齐大起胆子气他,“我就说我和唐主任也没那么亲,少拿他的破事来烦我。”
说完又怕被他揪住教训,加快脚步,几乎是打着跑往前走了。
走到溪水旁的小桥上,唐纳言从后面将她抱起来,庄齐尖叫了一嗓子,吓得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惊魂未定地说:“干嘛?“
“现在胆子好大了,跟你哥这么说话?”
“就、就说了,怎么样?这里这么多人,放我下来。”
唐纳言低头看着她,“人多正好,让他们也都看看,我和你有多亲。”
庄齐羞红了脸,迎着他的目光吻上去,“不如就真亲好了。”
她孩子心性,爱胡闹,吻起来不管不顾,以为这是在家里,湿滑的舌头在他口中四处作乱,吻得唐纳言喘起来,吃花了她嘴上的口红。
且惠说的对,不抱着对未来的期待来爱他,反而纯净得像面前这丛溪水。在这段舍命陪君子的感情里,庄齐清醒又痛苦地沉醉其中。
真相就是这么肮脏,不是说唐纳言养了她十多年,她就能够配得上他了。即便是庄敏清还在世,她也不一定能被唐家看上,当初为什么那么莽撞呢?
一把庄齐放下来,她就先跑了进去,唐纳言在身后喊:“你慢点,这里台阶多。”
他走了两步,在回廊上和唐伯平正面相撞,身后跟着不少人。
唐纳言也没退,冷淡平静地目视前方,稍微侧了侧身,朗声叫了一句爸爸。
看见他这副荒淫无度的纨绔做派就有气。
唐伯平忍着没发作,从儿子身边过去时,压低声音说:“把你嘴边的印子擦了,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