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执地将那?套房子留给她,将里面的一百份礼物留给她。

  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勇敢,尽管他自?己?伤痕累累,过得并?不快乐。

  可能是夜色太深,水汽浓重,秦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味。她手指抓紧梁柯也的衣服,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在泛白。

  见?状,梁柯也将她抱紧,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着,“没关系,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秦咿哽咽着哭出一声。

  都过去?——

  凭什么都过去?啊!

  他承受的伤害和亏欠,都没有?获得很好的补偿,凭什么说过去?就过去?。

  凭什么对他那?么不公平。

  她哭得厉害,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好像比汤池内的温泉水还要灼热几分,隔着衣服烫疼了梁柯也的皮肤。

  梁柯也单手扣着秦咿的后脑,更加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声音有?些涩:“别哭,宝宝,我不想看见?你哭。”

  秦咿攀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肩膀那?儿,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脑袋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个念头?。

  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的,活在鲜花着锦处,不沾烟火,永远自?由而冷漠。

  结果,一场短暂的恋爱,让他受了那?么多伤,有?了那?么多委屈,甚至一度被打碎。

  是啊,他被打碎过。

  秦咿眼睛眨了下,忽然意识到,就在梁柯也被打碎的那?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放弃牵挂她,也没有?停止保护她。

  她始终在他心里。

  想哭的感觉更重,心口酸得不行,秦咿用力咬唇。

  梁柯也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里恍惚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像碎光斑斓的海面。

  秦咿眼睛里全是泪,同他对视着,小声说:“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梁柯也微微蹙眉,好像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他又轻笑起来?,淡淡的,“怎么会恨你呢,是你救了我。”

  他先是收到秦咿托刘律师转达给他的那?句话,一段时间后,梁柯也无意间打开旧邮箱,又看到捷琨发来?的邮件。

  秦咿埋头?苦练架子鼓的那?段时间,捷琨拍了好多视频,一段一段,像云储存一样不断往梁柯也的邮箱里发送。等梁柯也发现时,这类邮件已经?累积了三四十封。

  当时,梁柯也的听力尚未恢复,日常生活还需要佩戴助听设备。那?一晚,他却摘了助听器,固执地用自?己?的耳朵听完了视频中?的所有?声音。

  一帧一帧画面,一段一段音轨,清晰地记录下秦咿的成长,也记录着她的变化。

  做了隔音处理的练习室中?,秦咿穿一件黑色背心,带着银灰色的监听耳机。长发半扎半放,露出耳边复古款的圈形耳环,零落的微光衬出她雪白的肤色,踩着踏板的小腿骨肉匀称。

  每一处细节都漂亮,然而,她还能更漂亮。

  前奏响起,短暂的缓冲过后,秦咿双手猛然砸落。吊镲被击响,然后是军鼓和嗵鼓,随着踩镲的节奏,她身体?小幅度摇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单跳双跳复合跳灵活交替,操作熟练,叫人目眩神迷

  画面外传来?几声口哨,有?人在鼓掌,这应该是一次不公开的表演式练习,同班的学生也是观众,围坐在一边。

  曲子逐步推进、加快,梁柯也看见?秦咿习惯性地低头?、咬唇,微微蹙眉。也看见?她在某一瞬抬眸,眸子黑白分明,眼神倔强而坚毅,像山脉,透过有?些晃动的手机镜头?,直直刺入梁柯也的视线,也刺向他的内心。

  隔着薄薄的笔记本?屏幕,不同时间里的两个人,好像完成了一次视线交触。

  梁柯也脑中?嗡鸣一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曲子全长不过五分钟,秦咿一气呵成,热汗淋漓,她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一个炫技似的结尾。

  戛然而止的一刻,秦咿丢开鼓槌,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汗珠,动作随性,眼神明亮,透出一丝不羁的味道。

  非常漂亮。

  周围掌声四起。

  梁柯也却恍惚了下。

  秦咿的眼神和动作——

  她的样子,似乎——

  捷琨举着手机凑到秦咿身边,笑嘻嘻地跟她搭话,夸她漂亮聪明有?天赋。

  秦咿宁拧开纯净水的盖子,看了眼捷琨的手机镜头?,有?些凶地说:“又在拍我!你烦不烦?”

  “我就是留个纪念,”捷琨的声音从屏幕外传来?,“不会乱发的,你放心。”讲完这句,他话音一转,“妹妹,我多嘴说句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秦咿眨了下眼睛,看过来?,姿势改变,让她和梁柯也成了面对面的状态。

  隔着屏幕,梁柯也呼吸微重,他调高电子设备的声音,与此同时,听见?捷琨有?些吞吐地说:“我觉得,你打鼓的样子有?点像,就是像一个人……”

  秦咿笑了下,她对着捷琨笑,也是在对梁柯也笑,很自?然地说:“像谁?梁柯也吗?”

  捷琨“啊”了声,梁柯也心口一空。

  秦咿从练习室出来?,休息区有?几张小茶桌,她打开桌边的窗户,撑着下巴朝窗外看,轻声说:“‘想一个人’和‘像一个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一般擦过梁柯也的耳廓。他喉结滚了下,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去?听,生怕自?己?残缺的听力会错过什么。

  梁柯也有?种感觉,接下来?,秦咿说出的话,一定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视频里,捷琨琢磨了下,问?:“既然没区别,那?就代?表‘像他’也是‘想他’——秦咿,你在想他吗?”

  阳光下,秦咿侧脸白得透明,凉风吹着她弯软的发梢,整个人美好而宁静。

  那?会儿,就算梁柯也听力残缺,他依然清晰地听见?。

  她温柔的声音,饱含眷恋地说——

  “想他啊,每天都在想。”

  秦咿似乎回忆起什么,情绪发生一些变化。她不顾捷琨的手机镜头?还开着,也不顾身边有?其他人在,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就那?么说下去?。

  直白又坦荡——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想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他。”

  进度条在这时运行到尾端,一段视频结束了。

  梁柯也没有?马上点开下一段,而是将笔记本?的屏幕下压合拢,然后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反复冲脸,直到手指关节和手背的皮肤都冻得发白泛青。

  他关掉水龙头?,抬眸看向镜子,里面有?个面目憔悴的年轻男人。助听器在他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叫他看上去?愈发病弱、阴鸷、了无生机。

  如果秦咿知道她爱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会不会很失望?

  她那?么爱他,思念他,怎么可以让她失望。

  有?人在等他回去?,他决不能腐烂在异国他乡。

  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连连的很不安稳的午睡,梁柯也终于醒来?,睁开双眼。

  世界依然灰暗,但他的手心不再?空旷,似乎抓住了什么,牢牢紧握。

  雨下了整整一夜,快天亮时起了雾,影影绰绰。

  梁柯也洗了澡,收拾整齐,喝掉一杯热咖啡后,他重新?打开电脑,给心理医生发送预约看诊的邮件。

  从那?一天起,梁柯也开始规律服药、运动、保持必要的社交,着手联系合适的学校,计划着重回校园。

  断掉一切经?济支持后,梁慕织再?没找过梁柯也的麻烦,一个耳聋又颓丧的废人,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之后的某一天,例行阅读新?闻时,梁柯也看到有?记者曝光了梁慕织的近照。

  梁慕织出现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三个助理簇拥在她周围,一个推行李车,一个拎包,还有?一个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行人脚步匆匆。

  小女孩长得粉装玉琢,即便被媒体?涂了马赛克,通过轮廓依然能窥见?美貌和精致。

  港岛媒体?明面上统一口风说孩子是收养的,大赞桥王千金人美心善。背地里议论梁慕织不老实,又多了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那?副眉眼简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天生的妖精坯子。

  这件事在港岛内掀起一波小小的热度,庄竞扬听到风声,抽时间飞了趟洛杉矶,找梁柯也喝酒。

  那?时候,梁柯也耳疾已经?痊愈,他一面读书,一面疯狂创作曲目,写完再?淘汰,仿佛要用一场修行般的自?我雕刻帮助自?己?快速找回巅峰时的状态。

  最疯的一次,梁柯也将自?己?锁在编曲工作室里,锁了超过一百个小时。

  庄竞扬觉得心惊,他晃着酒杯里的冰块,无奈道:“差不多了,别把自?己?逼太紧。梁阿姨那?边就算有?了新?的小孩,也不会不认你。”

  梁柯也指尖抵着桌面轻敲了下,觉得好笑,“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是为了向梁家证明我没有?废掉,还可以继承家产?”

  庄竞扬叫他问?懵了,眨了下眼睛,“不然呢?”

  梁柯也很淡地笑了下,没做声。

  梁柯也被方恕则攻击,受伤入院时,梁慕织让人拿走梁柯也的手机,注销所有?社交账号,给秦咿一种梁柯也永远不想再?和她有?联络的绝情感,往这段本?就摇摇欲坠的感情上,又补了刻薄的一刀。

  后来?,梁柯也注册新?的联系方式,也经?历了病痛、抑郁等一系挫折,状态糟糕。他没急着和秦咿联系,去?和她解释什么,却经?常用小号偷看秦咿的微博。

  他看到她努力读书、画画,认真?生活,工作账号的粉丝数量涨得很凶,也看见?她在深夜上传的练习稿。

  那?些线稿,每一张都会标注一个花式的字母“Y”,每一张都与梁柯也有?关。

  他的手,他的背影,他带过的戒指,他的打火机。

  ……

  秦咿说过会等他回来?,也是真?的在等他。

  很认真?地等待着。

  那?份执着叫梁柯也心口很暖,他勾唇笑了下,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睛,轻轻叹息。

  庄竞扬虽然迟钝,倒是不算太笨,逐渐明白过来?,梁柯也的振作与梁家无关,与梁慕织更无关。

  有?人在等他,有?人喜欢他,他不想叫喜欢他的那?个人失望,才会全力拼搏。

  入春后,天使之城妖风阵阵,温度倒是不错,晴朗少?雨。庄竞扬搞到一款口味不错的霞多丽,专程飞来?洛杉矶找梁柯也喝酒。

  星级酒店的露台最适合看夜景,城市霓虹缥缈,空气里浮着一丝咸腥的海洋气味。

  梁柯也没要霞多丽,转而点了一杯龙舌兰,庄竞扬笑话他是土匪做派,专喝烈酒。

  笑闹过后,庄竞扬正色了些,说:“回去?吧。既然明知道她在等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和她重新?开始?人生苦短,经?不起浪费。”

  梁柯也穿一件丝绸衬衫,带着框架纤细的银边眼镜,肤色冷白清冽,贵气逼人。

  他倚着沙发靠背,瞥一眼护栏外的风景,摇头?说:“不急的。”

  庄竞扬以为他还在别扭,想多劝两句,却听梁柯也说:“现在我还不够好——她等我那?么久,我必须还给她一个完美的梁柯也。”

  完美的梁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