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好在,聪明人不止曲灵一人,还未等她开口,班里的学生领导,事实上的班长刘建国又开口了,厉声说道:“李招娣同志,你这是把私人情绪上升到了阶级立场上,你这是错误的!”
何春莲也开口:“是啊,李招娣同志,李春亮老师做的这次测验,就是为了测试大家的水平,你没有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李招娣却不依不饶,但她对刘建国似乎有些惧怕,只管朝着何春莲喊:“你的阶级立场呢,还记得我们工农兵学员的职责吗?我看他李春亮就是为了让我这个贫农出丑,来彰显他臭老九的威风!”
何春莲嘴巴笨,反应慢,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涨得脸通红,只喃喃辩解,“李招娣同志,你误会了,李春亮同志没有这个意思……”
曲灵环视着班上的同学,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绝大多数都是同情李春亮的,只是,并没有其他同学站出来为他说话。
白小梅偷偷跟曲灵说:“这个李招娣真是太坏了,太欺负人了!把他们宿舍的人欺负个遍还不够,还欺负起老师来了!”
李招娣的母亲和弟弟自开学后,以送她的名义住到宿舍后,就一直没离开,娘仨霸占了曲灵离开后,空出的那张床,正经在宿舍里过起了日子来。
一个1周岁的小孩子,整天在宿舍里拉、尿,弄得宿舍被屎、尿味淹入了味,整天开窗通风都不管用,那孩子身体还不好,白天他们不在宿舍还好,就怕晚上那孩子哭闹起来,全宿舍的人整宿整宿都睡不好。
宿舍里其他人的东西,那母女,想用就用,连说都不说一声,倒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宿舍里的其他人倒是想要撵走那对母子,也找了宿管员,甚至是学校领导,但没人敢出头去管。那可是嘎嘎纯的贫农,谁敢出这个头,可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
杨明月在宿舍里闹了几场,闹到最后就是那母女两个齐上阵,李招娣她妈满口的污言秽语,什么话都敢说,荤素不忌,杨明月败下阵来,被骂得大哭不止,哭得虚脱了,吓得何春莲、秦桦几个连忙背着她去了医务室。
战斗力最强,最有后台的杨明月都干不过那母女,何春莲几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隔天,杨明月就申请搬去了别的宿舍,只剩下何春莲几人还在苦苦熬着,只恨当初的自己太傻太单纯,竟没看出这母女是这样的货色,还同情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吃的用的,都奉献给他们。
何春莲几人经常往311宿舍跑,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控诉一番李招娣母女的恶行,才能排解下心中的闷气,在他们的传播之下,全班、全系,都知道了李招娣母女的“光荣事迹”,没人敢招惹他们,自然也就没人敢亲近。
李招娣被孤立了,她却并不在意,该咋样还咋样,把310宿舍当成自家的地盘,宿舍里的东西就是自家的东西,还很乐在其中,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听了白小梅的话,曲灵摸摸自己的胸口,悄声说:“幸好你那会儿让我搬到311宿舍来,要不然,现在我也得跟着吃苦了。”
白小梅脸上就露出得意之色,说:“可见我这个人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曲灵笑:“是啊,你就是聪明得很。”
夸得白小梅美得不行。
那边的争吵还在继续。
李招娣虽然有些害怕刘建国,但想要批斗李春亮的心太过迫切,也顾不得怕了,开始攻击他:“你怎么维护这个臭老九,我看你的阶级立场也有问题,你是不是要包庇这些反动分子?”
刘建国自恃是个男子汉,又比李招娣大了几岁,一向是沉稳老大哥的形象,可瞧着李招娣的刀头冲着自己来了,咄咄逼人的,一时间也有了想要退缩的意思。
曲灵瞧着事情不好,小声对白小梅说:“李招娣太过分了,咱们得想办法帮帮班长才行,要是这次让李招娣赢了,她不光在310宿舍横着走,在整个班,整个系也得横着走了。”
白小梅也是又气愤又担忧,前后左右的串联一番,大家都是想要出头,但是想想李招娣那无赖劲儿,心里头就发怵,觉得没能力按住她,就撺掇曲灵:“你口条好,要不你上吧?”
曲灵迟疑:“我也害怕李招娣啊,她可是属沾不着的,谁对上她谁倒霉,杨明月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大家都沉默了。
曲灵咬咬牙,说:“为了大家,为了班长,为了正义,我豁出去了,不过,你们可都得站到我这边啊!”
大家纷纷表示一定会支持她的。
曲灵这才深吸口气,以大无畏的精神站起来,同时开口:
“我家世代贫农,我父亲是转业军人,在部队的时候荣立过三等功,转业到均州矿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我本人高中毕业后,也进入到均州矿,在青工营里锻炼了一年,矿上最苦最累的活我都干过,扛一百斤的木头,顶着烈日修路,下井回收电缆,矿灯电瓶里流出来的硫酸把工作服都灼烧坏了,险些没毁容,在狂风暴雨下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去维修电路……我在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听主席
的指示,将矿上分配给我父亲的高级别家属院无私地退回到矿上,给更需要同志居住。后来,又因为表现优异,被均州厂评委优秀新职工称号!”
曲灵一口气说完,缓了口气,不等别人说什么,接着说:“李招娣同学,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自夸,而是说明,作为一个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我骄傲着我天然的,坚定的革命立场,为自己的成份而骄傲,并且也成了鞭策我的动力,成为了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不光你一个人是贫农出身,我也是贫农,咱们班上所有同学也都是贫农和贫下中农。大家肩负着使命,来到经贸大学,一方面改造大学,一方面也要学习知识,等到将来国家和主席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勇于承担起责任。
而李招娣你,却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知识,而恼羞成怒,将责任推到李春亮同志身上,这这就是利用身份发泄私人怒气,这根本就不是主席所倡导的革命精神,完全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行为!你这样的行为,严重破坏了我们这个小集体内部的团结!我有理由怀疑,你才是潜伏在贫农中的坏分子!”
曲灵话音刚落,就有人高喊着:“说得好”,而后就是热烈的掌声,很快,掌声响成一片,在屋子里头回荡得愈加响亮。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点,热切、激动地看着曲灵,心潮澎拜。
第45章
人人喊打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
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她妈妈像了五六分的脸上,充满了戾气,她也同大家一样,紧盯着曲灵,满脸戾气,神情狰狞,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声浪淹没。
讲台上的李春亮心下一松,紧抓着讲台的手忽然就松了力气,险些就要摔倒,幸好,他的身体本能还在,迅速支撑住了身体,他知道,自己这次的危机算是过去了。
大家伙的掌声足足响了得有两三分钟才停下。而后刘建国严肃的脸上带着笑容,开始打圆场,说:“我相信,不管是李春亮同志还是李招娣同志,都是咱们自己的革命同志。这次的事情,就当成是同志们之间的一次小争论,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要上升到阶级矛盾上去了,大家说是不是?”
曲灵赶紧说:“是,班长说得对!”
李招娣就是再泼,也知道,她贫农的身份,只在成分比她差的人面前有优势,对上曲灵这个身上带着几重保护的就落了下风。况且,所有同学都站到了曲灵那边,这个家伙又长了一张伶牙利嘴,不管比拼哪方面,都是斗不过的,她声嘶力竭喊了好久都没用,最后只能闭上嘴巴,不情不愿地将戾气收了起来,皱着个眉头,满面愁苦,好似个备受压迫的小媳妇。
此时,要是不明情况的外人看了,准会以为英语(甲)班全体同学在欺负李招娣,而李招娣就是旧社会备受压迫,敢怒不敢言的杨白劳。
一场小风波过后,曲灵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陡然升高,获知了她的履历,感受了她的正义直言,以前不熟悉的男同学们也开始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经历不少的女同志。
中午下课,曲灵被何春莲、秦桦还有其他女同学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的,表达着对她的敬佩之情。
何春莲这几人,最近这几个月被李招娣母女三人坑惨了,今个终于有了出了口恶气的舒畅感。
曲灵摆摆手,没有接受他们的赞扬,叹口气说:“我这下算是把李招娣给得罪了,你们刚刚看到她看我的眼神没?阴恻恻的,太吓人了。我觉得吧,这事儿没完,她肯定得找茬报复我!”
何春莲、秦桦、官凤英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相处几个月,他们太了解李招娣了,这人小心眼儿,睚眦必报,今天曲灵将她说个哑口无言,真就可能招致她的报复。
白小梅、王芳芳等人也开始跟着着急,“那可怎么办啊?她就是块滚刀肉,说不过就耍横、撒赖,无所不用其极,曲灵是文明人,肯定搞不过她。当初可是咱们大伙一块撺掇着曲灵出头的,这会儿曲灵惹了李招娣,咱们可不能拍拍屁股不管!”
何春莲等人忙说:“哪能?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曲灵,要是李招娣敢欺负你,我们一定站在你这边,实在不行,豁出去了,咱们能出来上学的,哪个成分不好?都是被党和人民考验过的,岂能被她拿捏了!”
难得何春莲这种好脾气的人都说出这样话来,可见对李招娣的积怨太深了。
曲灵听完,笑着说:“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咱们还是要给李招娣同志机会改正,如果能够改正,就还是好同志!”
大家说说笑笑着,准备一块去食堂。
只李招娣和杨明月没有参与进来。
李招娣一向是要打好饭回宿舍里去吃的,她妈和弟弟还在嗷嗷待哺,杨明月自来就是不和他们一起活动的,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
听说她是高干家庭子女,经常有开着吉普车的人过来看她,大概是家庭条件太过优渥的缘故,很看不起他们这些五湖四海来的外地人,走路时,总是仰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跟人说话时,也总有种纡尊降贵之感,再加上搬去了别的宿舍住,跟他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尽管要团结同志,但谁也没有下贱到热脸贴冷屁股,久而久之,大家就当杨明月这个人不存在了。
何春莲见杨明月自己坐在角落里,有些不忍地犹豫了下,还是开口:“杨明月同志,一起去吃饭吗?”
杨明月站起来,朝着这边走过来,却忽略了何春莲,下巴点了点曲灵,“你跟我出来下。”
曲灵指指自己:“杨明月同志是找我吗?”
杨明月皱皱眉头,有些不耐地说:“是。”然后笃定了曲灵一定会跟上来一般,当先出了教室门,在门口处站住。
曲灵将自己的饭盒和饭票递给白小梅,“你吃啥就帮我打啥吧,我看看她找我干什么,一会儿去找你们。”
白小梅答应一声,朝杨明月那里不善地瞥一眼,几人在门口分开。
杨明月见曲灵过来了,又往门口走,等走到教学楼拐角的没人处,才开口,“你今天得罪李招娣了。”
曲灵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杨明月下巴依旧仰着--也许是不得不仰,她也就一米六二、六三的样子,比曲灵矮了10厘米左右,要想对着她的脸说话,就只能仰着。
曲灵这会儿距离她大概一膊长的距离,不远不近,可以清晰看到杨明月的脸。从入学以来,还是头一次跟她这么近。
杨明月脸上没有表情,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美人”,很像想象她被李招娣母女挤兑得大哭乃至于虚脱的样子。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图书馆里学习,是回到宿舍后才听说的,那时候杨明月已经被家人接回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联手?”杨明月开口。
“哦?联手什么?”曲灵不解。
“联手对付李招娣。你招惹了她,她恨上你了,而我也恨死她了,咱们两个联手,将她从经贸大学弄回她乡下老家去!”
杨明月说着,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咬牙切齿的,看来真是把李招娣恨到了骨子里。
曲灵笑了下,说:“杨明月同志,我和李招娣的矛盾是理念上的,思想上的矛盾,不存在私人恩怨,革命同志们,要经得起批评才行。你说李招娣可能会报复我,那
也只能是她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不是一个好同志。我却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杨明月同志,非常抱歉,你的提议我不能接受。”
曲灵是厌恶李招娣不假,厌恶她竟然想要批斗那么负责任的李春亮老师!她曲灵来上大学,可不是来改造大学的,是要真正来学习知识的,怎么能由着这样的小人行径得逞?
要不是跟那些男同学还不熟悉,要不这些个女同学们一个个的,要么太善良,要么太胆小不敢出头,要么表达能力太差,她何至于自己出头?
她是不想得罪任何人,但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也必须得上。
得罪了李招娣,她是要防范,但还不至于和杨明月联手,再说,也没有痛恨李招娣,痛恨到把人家撵走的地步,毕竟,那母女三人又没黏在自己宿舍,影响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听见曲灵这么说,杨明月的嘴角扯了扯,而后落下一句:“虚伪”,转身就走。
曲灵白挨她这么一句评价,倒也不生气,摸着饿得咕噜噜叫的肚子,赶紧奔着食堂去。
再次和李招娣遇见时,对方睁着阴恻恻的眼睛瞪着她,好像在说,你等着,我早晚得收拾你!
曲灵旁边的白小梅等她走了后,狠狠呼出口气,说:“吓死我了,她怎么这么吓人啊,那眼神,好像阴沟里的老鼠。曲灵,你以后但凡去哪儿,身边可一定得跟着人,千万别落单,我担心她背后下手,太可怕了!”
说实在的,刚刚李招娣那一眼,把曲灵也得吓了一跳,后背毛溜溜的。她想,是不是太把李招娣往好处想了?还真敢下黑手?
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凭着自己在“青工营”那一年体力活锻炼出来的力气,凭着自己的身高,对付一个小鸡崽子一般的李招娣不在话下,可对方要是背后下手,可就防不胜防了。
她慎重地点头,说:“好,好,我一定跟着你们一起,坚决不能落单。”
如此提防着过了几天,没等到李招娣的报复,310宿舍却又爆发起了一场战争。
起因是秦桦周末回家带来的5个烧饼,3个煮鸡蛋,还有1斤果条丢了。
烧饼是为着她休假回家,她妈专门给烙的,用的富强粉,里面放了油酥,外边沾了芝麻,总共烙了这一锅五个,家里人一个没舍得吃,都给她拿过来了。
三个鸡蛋在如今这时候,虽然都能买得着,不算太稀罕,但也是正经补充营养的好东西,那一斤果条,是小辈来走亲戚时送给她奶奶的,她奶奶没舍得吃,留给了她,说是读书费脑子,一定要她带到学校去吃。
秦桦是周日傍晚时候回到宿舍的,那会儿宿舍没人,包括腻在宿舍里的李招娣母子三人。因着之前李招娣母子三人有偷吃偷拿别人东西的先例在,她便将装着吃食的书包放在自己的铺位上,还把枕头压在上面,想了想,又把被子也压在上面。心里头想着,那母女就是再过分,也不至于掀开枕头、被子从书包里面拿东西吧。再说,她就只是去打了个开水而已,一会儿就回来了,应该没事的。
等她打完水回了宿舍,何春莲和官凤英都回来了,她心下里一松,想趁着母女三人不在,给室友们分几个粿条,尝尝味道,结果把被子、枕头拿开一看,书包都瘪了!
她心下一凉,不死心地朝里面翻去,真的没有了,她那么一大包的烧饼、鸡蛋还有裸条,全都没有了!
何春莲、官凤英看着她的表情不对劲儿,连忙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秦桦脑袋嗡嗡的,一阵阵的发懵,可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吃食都被人拿走了,忙晃着不太灵光的脑袋在床铺上到处找,自然是找不到的,这才肯相信是真的丢了。
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心中涌出无限委屈还有舍不得。
“你到底是怎么了?”何春莲两人着急得很。
眼泪流了出来,秦桦脑袋才清醒了些,她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说,“我刚刚带着5个烧饼、3个鸡蛋还有一斤粿条,烧饼包在油纸里,鸡蛋就那么放着,就在我书包里,我就出去打了趟水,那些吃的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