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看着眼前的录音和录像设备,秦遥无念无想,只是觉得疲惫极了,赖以支撑的怨气、恨意随着昨夜散去,此时的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抽干了水分的干尸,眼窝深陷,神情飘忽。
田林手中捏着笔,纸上已经写得满满当当,抬头看被铐在椅子上的人,他心中无比复杂。
短短半年,曾经的“家庭暴力”就演化出了今天的结局。
他站起身,拿起笔录表走过去,拍拍昏昏欲睡的秦遥,“醒醒。”
秦遥仍旧是茫然,视野里找不到方向,只是听见有人在叫他,却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秦遥,你看看记录表,是否和你陈述的事实有出入,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按手印了。”
轻飘飘地,一张纸落在他手上,秦遥撑着一口气,脸色青黑,他低头去看纸上的内容。
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他只看到了几个词,弹簧/刀,秦勇,当场死亡。
“不对,不对。”
田林一听,忙问,“哪里不对?”
“少了秦遥,是秦遥,秦遥杀了自己的父亲。”
听他这么一说,田林就知道,面前的人已经糊涂了。
他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田林呐,案子不是谁杀谁、谁打谁这么简单,外行人这么粗暴地下判断可以,可作为警察,你得用心当眼睛呐。”
记录表的一角被他捏着泛了皱褶。
拿起弹簧/刀冲向自己的父亲的那一刻,秦遥有没有别的选择?田林不断地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
玻璃门被人敲响,田林抬头一看,同事拎着一整套的豆浆油条晃一晃,示意他出去吃早餐。
军事管理区附近的公交站台,梅超顶着路人时不时的打量快步往家走。
保安亭的岗哨刚好轮班,年轻的兵站得笔直。
“小张。”她的声音有些哆嗦。
“梅超,你这怎么回事?”哨兵看着她满身的血渍问。
张兵和她年纪相差不大,算是哨兵里和梅超比较熟的。
”岗亭的电话能借我用一下吗?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行。“
张兵打开岗亭的门,她走进去,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有些不适应,拿起电话就拨了梅军留的部队号码,不到半分钟,电话就转接了,是梅军的助手接的,说梅军不在部队。
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决定回梅家老宅。
”谢了,小张。“
梅超匆匆离去。
出租车停在斜坡下,雪积得厚,车辆爬坡困难,司机不愿意开上去。
她翻遍了秦遥的羽绒服口袋,找到了他的钱包,随便抽了几张递给司机就下了车。
天空发灰,掺了些泥土黄,这是暴雪来临的前兆。
津城是典型的北方地区,雪天比云海更加粗暴,没有那份柔柔的情调,一下雪就是要覆盖一切的气势,积雪一个多月都不化,连带着太阳都没有什么温度。
梅超跑着上斜坡,边跑边大喘气,她不敢停下来,秦遥在等着她。
她跑得越来越快,几次险些跌倒,但速度仍旧没有放缓。
这泄漏了她所有的恐惧,并不是害怕来自司法机关的惩罚,而是她怕秦遥不放过自己,狠下心来连她也不要了。
时至今日,她最怕的,还是秦遥丢下她。
恐惧里掺杂了还来不及去感受的怨恨,他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去,不留余地。
老宅的客厅里,梅军正坐在沙发上和梅老爷子聊天。
梅超推门而入,喊了声,“爸。”
鞋底的雪在暖黄色的木质地板上留了印子。
梅军一愣,看着她狼狈地走近自己,“你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梅老爷子沉着脸不言语。
梅超不得不承认,在看到父亲这一刻,她终于觉得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
“爸,我出事了。”她尽量想要理智完整地讲述事情地来龙去脉,可是眼泪根本不听话,喉头不住哽咽。
半个小时后,梅军搞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爸,你帮帮他。”梅超擦了擦眼泪。
梅军看着自己的女儿,记忆中,她几乎不哭,话也不多,很少向他要求些什么,这样的梅超让他惊讶,让他心疼,也让他自责,他对女儿究竟了解吗?
“别哭了。”梅军手搭在她的肩头,抱着她。
梅超彻底忍不住了,揪着梅军的常服衣襟痛哭出声,“我害怕,爸爸,我害怕。”
一旁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了,沉声喝道,“哭什么!”
“爸。”梅军喊了声,情绪很平淡,却含了阻止的意味。
她这才打起精神,从父亲的怀里出来,“爸爸,我去洗漱一下。”
“去吧。”
洗手间的门还没关上,她就听见梅老爷子喊得震天响,“别跟老子说你真想淌这混水!”
梅军的声音不高,模模糊糊地,她听不清。
此刻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强大,若没有父母家庭的支撑,只她自己,完全帮不上秦遥,过去的她该有多么梦幻,又该有多么矫情,才会看不到现实。她想,自己那些默不作声的反抗,在父母眼里真的只是小打小闹。
那是一种无法被撼动的权威,梅超想,或许方豫是对的,方豫让她接受好的教育,变得优秀。
冷水扑在脸上,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圈乌黑,看着这样脆弱的自己,她几乎要妥协了。
可是,下一秒,她就听见秦遥呷昵地在她耳边说,“老子就知道你不老实。”
梅超忽然发了狠,不。
人惯于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里怀疑自己,可是掌握局面的唯一方式就是自我变得更加坚定。
梅军没有明确地说帮不帮,只是带着她回了家。
车里开了很足的空调,父女俩都没说话,梅超紧绷的精神在见到父亲之后松了些,困极,却仍旧记着秦遥,眼睛睁的大大的。
“什么时候从学校回来的?”梅军盯着路面,车速不快。
“有几天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刚刚她讲事情的时候,关于自己只轻描淡写地一句被带走了,其余的只字没提,这样算来,她已经被关了有两三天了,梅军不禁吓出了冷汗,他身经百战,是个优秀的军人,却不是个好父亲。
梅军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平稳地说,“受伤了吗?”
“没有”,梅超低头看看羽绒服上的血,“他受伤了。”
“其他的……”梅军的气息有些不稳。
“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她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梅军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父亲重新放平和的面容,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爸爸,你,你会帮他吗?”
驾驶座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杀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试图为秦遥辩解。
“世人看热闹的时候,不问原因。”
梅超什么也没有再说,她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眼。
她几乎能够看到,他一个人身在黑暗中的孤独眼神。
尘世森罗万象,似乎唯不容他。
军绿色的吉普车慢悠悠地行驶在雪地里,除了风声和簌簌雪落的声音,这个世界似乎什么也不剩了。
明轩到津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暴雪拉开了序幕,高速公路的某些路段已经被封,在大自然面前,人类不堪一击。
柳荫在派出所大厅待了一天,从接到明轩的电话开始,她就站在门口,不停地来回走,一刻也静不下来。
昏黄的路灯下终于出现男人的身影,她还踩着高跟鞋,几步跑下台阶,“明总。”
“怎么样了?”明轩走得急,藏蓝色的长款大衣扣子已经被解开,浑身冒着热气。
“做了笔录,已经被刑事拘留了。”
“联系律师了吗?”
“联系了粤东的律师团队。”
明轩点了头,或许是停住了她强壮镇定的声音里埋藏的不安,他偏头看柳荫一眼,“你做得很好。”
她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秦总得平安。”
“放心,他不是一个人。”
柳荫点点头,明轩的出现总算让她没那么害怕了。
“律师还没到,我们不能见秦总。”柳荫说。
“嗯。”
明轩心头沉重,思绪万千。
两个人站在派出所门口,也不进去,柳荫断断续续地跟明轩讲昨夜发生的事情。
天色越来越暗,温度低到零下二十度左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白雾,教人辨不出任何事物,一片片雪花落得毫无声响,可谁都知道,这场暴雪将破坏这座城市的供电系统,不知道又有多少生命,熬不过这个冬天。
第65章
梅超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和外面的滴水成冰截然相反,屋子里温度不低。
云海和津城都会下雪,但一个属华东,一个属华北,也就是说津城才会供暖气,就算很冷,大多数时候也会觉得比云海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