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苹果鱼
远远的看, 这就是一把好琴。而凑近了, 才能看得到那些被胶粘合的痕迹。
“这孩子......”许嘉轩轻抚上那些胶痕,叹了口气。
梁嘉逸没说话,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象, 董畅畅一个人在家时,那努力粘合这把琴的景象。那样的她存在于他的想象中,陌生且心疼。这是她不愿向他展示的伤疤。他挫败地耙了耙头发,为自己没能走进她的心而沮丧。
许嘉轩低头仔细观察这琴, 没一会儿, 就f孔里看到了那个她无比熟悉的朵兰logo和编号。
“这琴......?”她这时候才真正地震惊了。先前梁嘉逸和她说, 坏的是董畅畅的琴, 还是一把从朵兰出去的琴。她原想着这琴好赖也会是谢远接的特别定制。可谁知......却是编号001的那一把。
那一把是朵兰工作室成立后做成的第一把。
他对母亲说起了自己去她家里时看到的状况。
“......她还给琴盒上放玫瑰?”许嘉轩听了后极为诧异。再看一眼这琴盒, 她对它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敬畏之情。
“等她明天醒来了后, 把她带过来, 我和她谈谈吧。”许嘉轩最后小心合上了那琴盒,郑重地对梁嘉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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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畅畅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时才醒来。
睁眼时, 便是她所不熟悉的天花板。再转头,不熟悉的床品、不熟悉的床头柜、不熟悉的床头灯。昨晚的记忆随着睡意的逐渐消散,慢慢回笼。
“......啊......”她挫败地低唤了一声,把头埋进被子里,半天都不想出来。
门突然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离床铺越来越近。下一秒,床边向下一塌, 从头顶传来了轻且温柔的男声。
“醒来了?”梁嘉逸一手搭在把自己卷成一个筒的董畅畅的背上,轻拍着她,如同长辈安抚哭泣的孩子一般。“醒来了就起来吧。”他说。
董畅畅动了下身子,没啃声。
“我看看你现在怎么样,还烧不烧了。”说着,梁嘉逸上手,就要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董畅畅力气大不过他,最后就这样被无情从床铺中捞了出来。
“不错。”梁嘉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像是幼儿园老师在鼓励小朋友一样。“已经不烧了,很厉害!”
被迫起床的董畅畅捏着被沿,连连往后退了退,用一种控诉的眼神看着梁嘉逸。
“怪我把你带回来?”他自然是懂她此时不满的原因。“没关系,我父母......虽然在,但你完全可以放轻松。”
“你说得倒是轻巧!”董畅畅的脚在被子下踢了踢,想要把面前的男人踢下床去,却被人隔着被子直接捉住了脚踝。“放开!”
“好。”男人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放在床尾凳上的一叠衣物给她拿了过来。“我放开了,你也赶紧换衣服。”
“你讨厌!”
“等回去了再闹。”梁嘉逸扶着门框,宠溺地看着董畅畅说道。“赶紧下来吃午饭,不然你中午的感冒药都没有办法吃。”
该来的总会来。
董畅畅给自己做好了足够的心里建设,这才换下了身上的衣服。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已经不是昨天在自己家的那套沾了泥巴的。这睡衣......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睡意——长袍大袖,穿到她身上后就像是个唱戏的;袖口挽了几折还不能露出自己的手,而衣服的下巴则堪堪停留在自己的大腿,将将遮住了臀部。
想来昨晚自己不知在何时睡着,梁嘉逸那个老禽兽就把他的衬衣给她换上了?再一想到自己的这身衣服是被梁嘉逸亲自换上,还是在他父母都在的家里,董畅畅就控制不住地脸红。
不要想了,不能想了。她告诉自己。红着脸将衣服换完,她有些头重脚轻地坐在床边,开始给自己出这道门做心理建设。
昨天她是怎么来到这间房间的,梁家夫妇百分百是知道的。那她等等出去要给自己凹个什么人设?
——弱柳扶风的董妹妹?试图用自己病弱的身体来争取长辈们的同情?
——元气活力的可爱畅?在春节这一举国佳节里展现活力争取长辈们的喜欢?
啊!太难了!都怪梁嘉逸这个大猪蹄子!为什么要带自己就这么突兀的来到他家呢!
为什么呢?
董畅畅闭上眼睛,昨天早些时候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她不愿想起的、刻意去回避的在此时纷纷涌来。
——是因为,她的琴啊!
她的琴啊......
梁嘉逸同母亲坐在一楼的茶室正在喝茶,一抬眼,就看到了楼梯上正在下楼的董畅畅。许嘉轩端着茶杯没说话,董畅畅先无比忐忑地对她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阿姨过年好。”董畅畅恭恭敬敬地对许嘉轩拜了个年。许嘉轩很有腔调地对董畅畅点了点头,示意她坐身边来。
“你也好呀!”平心而论,在董畅畅小时候见到她的那几眼印象着实太深,以至于许嘉轩就是刻意地想要在她面前拿强做调,也坚持不了多久。“老是在听梁嘉逸和我说你,我总让他带你来家里玩他就是不要。”
见董畅畅还是有些拘谨,许嘉轩便与她话起从前。
“不必紧张,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一面。”
“哎?”董畅畅显然是没有想到。
“真的。”许嘉轩点了点头。“当时是去琉森音乐节。一个很巧的机会,看到了你和几个年轻的演奏家一起拉《哥德堡变奏曲》。”
董畅畅歪头想了想,好像......曾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个时候她真的还蛮小,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事情,在那一年的琉森音乐节上扯着父母的朋友来和自己来了一段三重奏。就是......《哥德堡变奏曲》这个,关上门来自己练还好,被别人看到了,还是她那么小一点的时候,现在依旧会觉得异常羞耻。
毕竟《哥德堡变奏曲》也算是巴赫他老爷子的一大经典,键盘版本尚且是许多钢琴演奏家还在攀爬的高山,被改成弦乐版本后,也是半点没降低难度。
见母亲有意识地想要把话题往音乐这方面去引,梁嘉逸怕触动董畅畅或许仍在敏感的神经,倒是几次出口想要转移话题,可却都被母亲霸权截断。到了最后甚至直接被打发走去给她们端点水果过来。
赶走了梁嘉逸后,许嘉轩像是没了什么掣肘,敞开了和董畅畅聊。
许嘉轩先是以约稿作为切入点,找董畅畅约乐评。
“乐评?”已经好多年不写乐评的董畅畅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在第一次见到男朋友的母亲时,没有聊一些家长里短或者互相了解,竟然直奔工作,还能接到外快的单。“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写啊......”
“试一试总无妨?以你的音乐鉴赏能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说起来,乐评也算是古典乐界一块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一些著名乐评家也并不是谁的演奏都会给你写,他们只为最优秀的演奏家和团体写乐评。无论乐评是好是坏,至少有人愿意为你写。毕竟有的演奏家每年演奏会大大小小开过近百场而上点档次的乐评却没有几个。
而能拿得到乐评之后,就有是另一个领域的事情了。一般来说,一个音乐家或是团体的乐评反应总是如潮水一般成周期变化。夸赞两年后再批评两年,两年之后继续夸赞。
但董畅畅写的乐评却几乎是清一色的批评。她从前曾以“茱莉亚·唐”的名字在国外媒体上发表乐评,有人曾统计过她到底喜欢哪个演奏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茱莉亚·唐不喜欢人类。
董畅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写是不可能写的,乐评这块她早几年前就已经封笔,现在若是重出江湖,即便换一个马甲披着,曾经读到过她乐评的人也会立即辨认得出那是她的手笔。
而她早年在国外媒体上发表的乐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这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写......抱歉。”
许嘉轩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却也没说什么别的。
“以后多来家里玩呀!”她话题一转,对董畅畅发出邀请。“阿姨认识不少年轻的演奏家朋友,有时候还会开沙龙。你也一起来。”她说。“带着你的琴一起来。”
琴。董畅畅想到了昨晚的事情,捏着茶杯的把手,低下头去。
“你小时候的那次合奏我印象着实太深。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我能听得出你的天赋和潜力。”许嘉轩微笑着呷了口红茶,接着又道:“后来怎么没再拉下去?”
其实,这真的是很平常很平常的询问了。
就是小区里毫不相干的老人长辈,在很多年后再遇到了当年小区里出了名的琴童,可能也会问一句,还有没有在弹在拉了。无关子孙辈的攀比炫耀,只是一份善意的关心罢了。
只是,这样的关心,对某些人,在某些时候来讲,就是完完全全的戳伤疤。
“我......”她深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这是你男朋友的母亲,她关心你,在乎你,所以她并非有意要问起你这个问题。
“我......”她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只是处于惜才的原因才会这般好奇却也遗憾地问起这个。
“我......”董畅畅放下手中的杯子,捏紧了桌沿。“我就是,不想拉了。所以,就放弃了。”
而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许嘉轩满意。
“就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没什么可惜的。”董畅畅摇了摇头。“其实我家几口人全是搞音乐的,都有些乏味了呢。”
“可我还是认为,你不拉了实在是个太大的损失。”许嘉轩严肃地说。“如果你能回到古典乐圈,哪怕不回古典乐圈,就只是在音乐圈中待着,你能够取得的成就也要比现在大许多。”
董畅畅低头,没有应声。
“给梁嘉逸做乙方,天天被甲方按着头去改些这个那个,加班到深夜,还要被不通人情的老板和甲方骂,这样的生活比起你原本应该过的日子,真的更好吗?”许嘉轩的语气极恳切,但或许是她在这个位子上养尊处优太多年,说话时不自然的就会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神态。
“可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董畅畅声音低弱地为自己辩解。“是我自己选择的。”
“然而自己选择的,就会是对的吗?就真的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吗?”
“我无所谓当下想要走的路是否正确。”董畅畅声音稍稍稳沉了一些。“我只想要走我目前想去的道路。”
“而且,人一定要走那些所谓‘正确’的道路吗?那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才是正确的标准?大众认为这是正确的,我就也要点头承认这一点,哪怕是违背本心吗?!”她的声音大了些,放在桌边的拳也越握越紧。
“你可知你的放弃,辜负了多少人的希望?”许嘉轩的声音冷了下来。
董畅畅打着颤,看着桌对面的这位高贵的夫人。她的眉眼与梁嘉逸何其相似,却不同于他那般在看着自己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柔情。
但两人又有那么多的不同。
许嘉轩是强大且理智,却也冷酷的。这样的人一般来说,总是会取得普世的成功,将自己的名字写入历史,甚至被选编进给孩子们的教科书中做榜样。
然而,当这样的人作为旁观者,用极其理性的思维撕开别人的伤疤时,那些流出的血和痛苦,却也只有伤疤所有者自己知道。曾经的不为世人所知的回忆又一次在脑海中回放,每一帧都在刺痛她的神经。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辜负别人?为什么不是别人辜负了我?”董畅畅的情绪波动了起来,她声音被她不自觉地又一次压低,带着近乎嘲讽的口吻向许嘉轩发出诘问。“难道大众口中的所谓天赋在现在也变成了一种原罪吗?!”
......
“妈?”梁嘉逸端着盘刚洗好的切好的水果来到茶室,就看到董畅畅一边擦泪一边跑,旋风般离去的背影。而自己的母亲还依旧在茶室中,面色不佳地扶着额头。他只是去了厨房一趟,处理了些水果而已,怎么一转眼,回来后就变成了这样。
“你们怎么了?”梁嘉逸放下手中的果盘,就要抬步去追离开的董畅畅,却被母亲叫住。
“妈?”
“我们吵了一架。”许嘉轩叹了口气,也没有抬头看自己儿子那惊诧的眼神。
“您不喜欢她?”梁嘉逸轻声问道。
“不,我喜欢。”许嘉轩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梁嘉逸的怀疑。“我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所以才必须这样做,必须也让她回古典乐这个圈子,做她该做的事情。”
“所以您的喜欢就是在正式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在自己儿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把她说哭说跑?”梁嘉逸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不可理喻。
“伤疤不能靠捂,捂着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使伤疤化脓彻底溃烂。你昨晚完全可以不回来的,俩个年岁加起来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搞不好个小感冒?可你还是选择把她带回家,让我见到她。”
梁嘉逸没说话。许嘉轩喝了口水,给自己顺了顺气,又继续道。
“那是因为你的潜意识深处,不想要让她从她这段自己都难以割舍的过去彻底告别,所以,你把她带回来,根本就是来找我给她力挽狂澜的!”
梁嘉逸闭了闭眼,母亲说的一点没错。他的确是找她来为董畅畅力挽狂澜的。在他看到她用那样认真的神情想要去埋葬那把琴后。
“我确实,带她回来是为了向您求助。”梁嘉逸说。“因为昨天晚上的她太过痛苦。但我以为,这只是一种选择。”他无所谓她最终选择什么行业作为自己终生要奋斗的事业。将现在的职业道路进行下去也好,选择回到音乐圈也罢,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而即便今后不从事音乐相关职业,把它当作是一门兴趣也是极好。毕竟她那样深爱着它。可昨晚董畅畅的表现总让梁嘉逸觉得,她昨晚是彻底想要同大提琴,同古典乐告别。
“如果她不想要回到音乐圈,为什么要强迫她?把音乐当作是兴趣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强迫她回去?”
“一般人也就罢了。他们或许很聪明,永远能在自己选择的领域成为人人钦羡佼佼者。关于这部分人,他们如何选择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许嘉轩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眼底带了些不忍的神色。“比方说你,比方说其他的芸芸众生。”
梁嘉逸没有说话。
“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或许并不聪明,甚至在某些方面是极其愚笨的,他们并不属于这一般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