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其紗
北方冬天黑得早,又靠近海面,海风一阵一阵,凉意袭来。
但此刻,宋初亭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只呆呆站着。
她刚才下台就换下衣服,然后跌跌撞撞离开后台,她记得来时的路,走到下车的附近。
“初亭,老师很抱歉,这个是导演临时加的,他彩排时就觉得你形象很好,所以想专门介绍介绍你。没有提前跟你说…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你看,效果也挺好的呀,那么多观众给你鼓掌呢,刚才还有人议论你呢,你怎么突然就——”卿梅语气不解,“是老师说错什么了?”
“没什么。”
宋初亭轻吸了口气,揉揉眼睛,“没有。”
“初亭,老师是真的觉得你很优秀,很感动,你看不见,还能弹出这样的曲子——”
“别说了!!!”
宋初亭突然抬高声音,有些尖厉。
卿梅被吓住了。
一直以来,宋初亭都是温柔而安静的,在学校也不说话,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怜爱的忧伤。偶尔说话,也有着良好的教养与礼貌。
像这样的失态尖锐,很少。
“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
卿梅还想说,见到宋初亭转过头,那双空洞的,没有焦距的眼眸“盯”着她,带着泪,还有愤怒,难过,以及…一丝阴郁。
“那,那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你要有什么事就喊,老师就在旁边大厅,门口还有保安,知道吗?”
卿梅老师终于离开了。
宋初亭一个人站在这里,抱紧了手臂,能听见不远处的海浪声,一阵一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的雪。
雪还不小,湿漉漉的雪花落在她脖颈,慢慢融化。
后面的大剧院里节目在继续,《感恩的心》合唱声从不远处传来——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这首歌宋初亭当然听过,只是此刻听着,竟和过去听的感受截然不同。
宋初亭已经失明了四个月,因为父亲的事情,她没有将太多注意力放在“盲”上,一天到晚想的都是父亲,最开始确有不适,但慢慢也适应了,来到盲校后,大家都是这样,她也没觉得怎么样。
直到此刻,宋初亭才发觉,她一瞎,好像跟以前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不是健全人,不能被平等地看待。
她只是普普通通弹了一首钢琴曲,就变得那么奇怪,还伟大,感动,回报社会…被所有人同情。
远方歌声还在继续,抒情而感伤。
宋初亭想到刚才难堪羞耻的那一幕,现在不在舞台上,没人看着自己,她眼眶一酸,委屈地要滚下泪来。
不能哭!
宋初亭想到父亲的话,不能哭!可是她想到父亲,愈发想哭,最后她抱紧手臂,蹲在地上,身体轻轻颤抖着,咬紧了嘴唇。
最后一句歌声落下时,她突然感觉头顶上的雪花小了。
这雪花小得很突兀,
宋初亭一怔,隐隐意识到什么,刚要回头。
“宋小姐。”
果然,身后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心底微微一颤,竟真的是他。
她立刻起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用力地擦擦眼睛,“我…我没事。”
男人静了静,却没说什么,醇厚清冽的气息落在她的发顶。
半晌,他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缓缓开口,声音很哑,“我送你回去吧。”
*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宋初亭原以为他会说些——“早说让你治眼睛吧”“让你不去北京治病,现在就不会这样”之类的话。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开车,和往常一样,好像根本没有那件事。
宋初亭有些许感激,车里空调开得很足,悲凉的心底也涌上细微的暖意。
车子约摸行驶十分钟,突然一停。
宋初亭抬起头,不知道这是哪,面带疑惑。
“今天下雪,这个时间点前面都在堵车,先下来吃点东西,一会再走。”他道。
“谢谢叔叔,但我…不用了,我回学校吃就行。”她垂下头,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
男人没再多说,只伸手,将她搀扶下来,“没事,就随便吃点。”
宋初亭被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听见餐厅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随即周身一暖,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那股味道十分诱人,像是熬制许久的大骨头汤的味道,在这萧瑟的北方寒冬,显得热气腾腾,醇厚滋润。非常非常的香,让人精神一震。
宋初亭原本黯然萧瑟的心,因着这温暖无比的香味,竟真的稍有转好。
他扶着她落了座。
“想吃什么?”
宋初亭摇了摇头,背脊紧张地倚靠在靠背上,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江慎将菜单给她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见小姑娘始终都没说,咬着下唇,还是那副安静怯怯的模样,最后直接点了菜,“一份骨头煲,两份肥牛,一份羊羔肉,再来香菇,虾滑,撒尿牛丸,土豆片,行吗?”
宋初亭嗯了一声。
“再来四碗米饭。”
宋初亭听到四碗米饭,这才有所反应,一惊,“我…我吃不了那么多。”
“……”江慎低咳一声,道:“我吃三碗。”
“哦…”
气氛有一点点微妙尴尬。
又似乎缓和了一些。
宋初亭过去和他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在服务区吃的盒饭快餐,和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自己吃饭,但是不得不承认,当骨头汤的香气真切飘散在鼻尖,以及涮羊肉,涮牛肉混合的味道,她的心情,真的有些被治愈到了。
算了,他们怎么说,刚才有多难堪,都随便去吧…
“好吃么?”江慎低声问。
宋初亭看不见,所以江慎在她面前放了个小碟,然后把煮好的食物放进去,她直接用勺子舀,蘸面前的酱料就好。兔子
“嗯,好吃。”她吃下一口,真心地说,“谢谢叔叔。”
——她说的是大实话,不像一般火锅油腻热辣,骨汤味道浓郁醇香,煮出来的肉和菜口感都很香。
“那就好,多吃点。”
他一贯低淡语气也带着一丝温和。
宋初亭吃下一大块肉,伸出勺子去继续舀,发现小碟里又被夹了肉,还有虾滑,堆得同小山一般,满满的,好像怕她不够吃似的。
“这是牛肉丸,不烫了。”
一个小碟子专门端来,他又道:“放在你左手边,你夹的时候注意烫。”
“谢谢叔叔。”
宋初亭咽下嘴里的米饭,又感激地夹起一只撒尿牛丸。她知道他是怕有汁儿烫到她,才专门放到一边凉的。
想到这里,她心底莫名一暖,刚将肉丸塞到嘴进,不知怎的,一滴泪水猝不及防落下了。
这泪水落得莫名又突然,宋初亭自己都没控制住。
她飞快用手指拭去泪,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乖巧地埋头吃菜。
可是那泪水竟像断了线一般,一滴又一滴。
最后她将头埋得很低,捂住嘴唇,强忍着擦擦眼睛,“太,太辣了…”
身侧,江慎当然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将纸巾盒放在她手边,又倒了一杯热水,语气如常,平淡温和:
“不着急,喝点热水,慢慢吃。”
*
那天夜里。
宋初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卿梅老师抱着她说“你太可怜了!”;梦见主持人一遍遍说“残缺”;而她弹着琴,想停却停不下来。
最后,她居然梦到了江慎叔叔。
梦里的她眼睛是好的,能看见他。
好像是那天最后一次见他的的样子,穿着黑T,健硕高大,理着贴头皮的青茬,但是这一次,她却看不清他的眼睛,怎么都看不清。
宋初亭被这个梦惊醒了,起来时,一颗心还在怦怦怦乱跳,额头上还有汗水。
她怎么会梦到他?
心跳的还这样快…
简直莫名其妙,她平复了好一会,起身穿好衣服,发现宿舍里很安静,这才想起今天已经放寒假,估计很多同学昨天晚上就回家了。
前几日,舅舅给她打过电话,说让她在宿舍多住两天,最后一天再来接她。
宋初亭母亲去世得早,她从小又在西南长大,和舅舅舅母一家关系凉薄。只是盲校最多能再住两天,等舍管阿姨一家,他们也必须回家过年了。
“初亭吗?你怎么没回家过年?”
宋初亭还在想着那个混乱的梦,突然听见开门声,被吓了一跳,仔细听去,是夏轻轻的声音,说:“我下午走,你呢?”
“我一会就走,回来检查下东西。”夏轻轻爬上床,在床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突然想到一个事儿,问:“对啦,初亭,你寒假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