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陌
辖区的支队早就进去了,却毫无消息,整个中队的人失联了,这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所有消防员站在那,仰视这场大火,火是一定能灭掉的,只是谁能从这场火里死里逃生却难说,也或许大家都得交代在这。
据说现场有硝酸钾、硝酸钠等硝酸盐物质,这些固体氧化剂遇热、碰撞都容易爆炸。
每次这种火灾现场总有人知情不报,灭火时总会出现各种问题,情况明明已经够糟了,但现在说糟糕显然还早了些。秦烈抹了把头上的汗,前面一队人组成人墙喷水灭火,秦烈带着手下这队人往里去。
火海烤得人发晕,倒不怕,反正怕也是没用的,人类在灾难面前向来渺小。
他们做训练,他们拼死拼活,不过是为了在死神来临时,能跑得更快一些。
江闯差点被小型爆炸飞溅出来的铁皮打倒,秦烈适时拉了他一把,江闯吓得魂飞魄散。
“队长。”
“你他妈长点心!”
秦烈黑着脸推开他,氧气面罩戴上后,人的呼吸和思绪都被放大,就像有人在他耳朵前放了扩音机,他很难再听到别人的声音,可心底的声音不停往外冒。秦文斌太不了解他,退缩?这不是消防员干的事,火太大,灭不了,进来就是丧命,可那又能怎么办?如果你问一个消防员,为什么明知道这是送死却要去看,那么消防员会告诉你,这是职责。
总有人要去干这些事,正因为绝大部分人不愿意送死,才需要他们站出来。
他其实也没那么伟大,不怕死吗?当然怕的!他好日子还没过,老婆都没娶,儿子也没有,就这么死真他妈不甘啊!
为什么这么怕还要去做?
很多年前他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那一年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去度假,因为秦文斌刚应酬喝完酒,妈妈梁素开的车,车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一辆酒驾的货车撞上。货车横冲过来,一切都是片刻之间,猛烈的撞击让秦烈头脑发昏,人躺在车里,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哪里都疼,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不明白,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怎么下一秒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消防员赶来了,他们拆开轿车,把他们一家抬出来,一个皮肤很黑牙齿却很白的消防员在他昏迷之际,笑着给他打气:“我叫肖强,你别睡,医生已经来了,他们会救你的。”
秦烈张张嘴最终昏迷过去,等他醒来时才知道他妈妈在最后关头调转了方向盘,把生的机会留给他和秦文斌,而她自己则受到撞击,脑补淤血过多,需要立刻开颅做手术。之后是秦烈一生中最黯淡的时光,他每天跑医院,整天盯着医生问妈妈有没有醒,再后来医生也乏了,告诉他梁素十有□□会成为植物人,如果家属愿意的可以放弃治疗。
秦文斌没有放弃,也十分自责,如果不是他喝酒,也许今天的事故可以避免,也许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受伤的人就不会变成他们,也许他们就会幸运地躲过这场灾祸。
可是,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他们就这样撞上了。
后来梁素果然变成了植物人,秦文斌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起初大家都觉得她会很快醒来,直到一次次失望,直到所有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轨,梁素就像个被时光放弃的人,虽然活着,却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秦烈上学之余每天去医院看人,有时候夜里就住在那,第二天往学校跑准要迟到。
再后来,秦文斌来看梁素的次数越来越少。
秦烈高三那年,因为秦文斌得罪了人被仇家纵火,正是晚上,家里的别墅烧的很快,火光窜天,他从睡梦中被惊醒时,火已经烧大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找机会往外跑。那是他第一次遇到火,熊熊大火瞬间就把通道吞噬,他根本找不到路出去,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冲进了火场。
秦烈认出他,是之前救他的那个消防员。
“你先走!我给你断后!”
肖强是无意中路过,得知别墅大火,报了火警后,在门外看到了秦文斌,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那场事故,得知秦烈在里面,他二话没说就冲了进去。
秦烈瞬间有了主心骨,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当初秦文斌装修别墅时用了很多木材,从前倒是流行,一旦着火简直可怕,火越烧越大,肖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通道,把秦烈给推了出去,就在这时,忽然轰的一声,屋里所有物品瞬间点燃,火猛地窜大,肖强也被拦住去路,在火里挣扎。
后来秦烈才知道这是轰燃。
当时他已经逃出去,秦文斌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激动地把秦烈拉到边上。
秦烈指着里面,急道:“爸,肖强在里面还没出来,我要进去救他!”
秦文斌一顿,拉住他,六神无主,“你疯了?你现在进去必死无疑。”
“怎么会,我们这里这么多人,肖强就在门口,一定能把人救出来,”秦烈满脸灰痕,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烧焦了不少,秦文斌咬咬牙,隐约看到肖强站在门口求救,可进去救吗?真要进去,万一死了呢?他是来了不少手下,可一条人命没了这事闹大,最后没法善了,万一死了几个人让他可怎么办?
秦文斌冷静下来,理智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他冷冰冰道:“秦烈你听我说,我们不能进去,他是消防员,这么做是他的职责,不是我叫他进去救你的,是他自己要进去的!不关我们的事,他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大不了赔点钱给他的家属,最多赔偿个几十万,可你要是贸然进去,很可能会送命!你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你冒险,我也不能让别人进去,一来没人肯进去送命,二来真要死多了,这后面得花多少钱……”
秦烈愣在原地,像是从未认识眼前这个男人,怎么有人能在人命面前,如此冷静地计算得失,怎么能有人在别人帮助你之后,却转眼冷漠忽视,那也是一条人命,明明努力一下是可以救出来的,可秦文斌就是冷眼旁观,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波及,只是为了让自己少赔点钱。
太冷漠了。
这就是他的父亲,那个从前教他礼义廉耻的人。
他冷笑着推开秦文斌,想冲进去救人,后来消防员来了,再后来肖强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秦烈参加完他的追悼会,就没有再回家过。
再后来他考了军校。
原以为他和秦文斌再也不可能有比这还大的矛盾,可在他考上军校第二年,他爸擅自做主摘了他妈的呼吸机。那时候秦烈一年就那么点假期,回来第一时间奔到医院,可他妈的病床上正躺着别人,后来才知道他爸做主把他妈的呼吸机摘了,他疯了似的质问秦文斌,却得到如当年一样冷漠的答案。
“你妈妈昏迷多年,醒来的几率很小。”
“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知道你在的话绝不可能同意,秦烈,我不忍心看她受苦,只能这样做。”
他连他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再后来他得知秦文斌有了别的孩子,算算日子,那孩子是在梁素昏迷后一年不到就有的。
原来是为了给别人挪位置。
哪怕是个植物人,秦文斌那么有钱,难道花不起这点钱?不过是在计较利益得失后,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再后来他军校毕业,毅然选择当消防员,原本以他的成绩,是可以直接进特勤的,秦文斌动用关系阻拦他,他不气,他只是想当消防员,去哪当根本无所谓。
秦文斌从没有了解过他,正如他也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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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队!这里有人!”
秦烈回神,眼中依旧是冲天火光,火烤得他嘴唇干裂,口渴的厉害,好像连唾沫都是干的,他像一条被烤干的鱼,浑身冒烟。伤者是个生面孔,他打了个手势,江闯几人把那人抬出去。
看标牌是别的中队的,面孔年轻,最多二十岁不到。
但也不稀奇,这里大部分消防员都是年轻人,十□□岁的比比皆是。
很多人糊里糊涂当了消防员,糊里糊涂牺牲。
一个年轻消防员背着同伴哭着从里面跑出来,那同伴被刚才的爆炸炸断了腿,受伤惨重,秦烈有所触动,眼中氤氲,又很快忍住。
是啊,这些面孔虽然年轻,但血是热的,一如当年的他,迷茫过,困惑过,自责过,失落过,但后来,他还是找到了那个答案。
热浪逼人,散开的火焰诡异的绚烂,色彩艳丽,像在空中舞动。
大腿能感受到戒指的痕迹,他手指从戒指上掠过,莫名一笑。
这一次如果能活着出去,他就去跟她求婚。
去娶他最心爱的姑娘。
想到这,秦烈再一次,冲入火海……
很多受伤的群众往外跑,有些人听到消息,说这里面还有化工原料,再次爆炸的话,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受到波及,原本观望的群众也疯了似的往外跑。
秦文斌在马路上不知站了多久,许久后,他抓着头发,颓废无力,双目失焦,都在跑什么呢?怎么能跑呢?要是都跑了,他儿子怎么办?这么大的火,根本灭不了,消防员去了不是送死吗?
“不能走!不能走!”他疯了似的抓着一个跑路的人。
男人被他抓得一愣,“你他妈放手,你没看网上的消息吗?再次爆炸的话,都要受影响的。”
秦文斌歇斯底里:“不能跑!消防员根本灭不了火,我们都要去帮忙,不然他们会死的!”
男人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疯子,偏偏衣服被秦文斌抓住,跑也跑不掉,他急得大喊:“死就死,关我什么事!老子还要活命呢!他们救火是他们该做的,他们拿了钱就应该替我们灭火,难不成着火了他们不死要我死!老子才不死呢!”
秦文斌张张嘴,心里忽然裂开一条口子,冷风都往这里呼。
这话多熟悉,是谁说过来着?哦,是他自己,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不就是消防员吗?那是他们的职责,死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那是他们该做的。
如今,秦文斌忽然明白,秦烈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他无力地坐在地上,人像被抽光了生机的树苗,瞬间干枯,忽而他抓了把头发,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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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希,你没事吧?你还是留在这,我陪你。”严蜜担心道。
“是啊,你现在回去干什么?秦烈又不在家,你就在这等着,这几天我们陪你,等秦烈回来再送你回去。”梁潇潇哄她。
“对,你一个人回去肯定无聊死了,还会胡思乱想,留在这大家也好说说话。”
李瑞希愣愣地摇头,秦烈电话打不通,她不想在这等,在这等着心里总是不安定,她要回家。
出租车都去了郊区带那边受伤的群众了,根本打不到车,她面色无神地走进地铁,地铁站的新闻正在播放郊区的大火,车厢里所有人沉默着注视新闻。
这火烧了很久,聚集了全市的消防员灭火,可最终还是没有任何起色,火越少越大了。
播音员声音低沉,面露凝重,这感染了车内所有人,包括李瑞希。
地铁呼啸而过,风从耳边吹过,她从玻璃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我们国家老是这样拿命去拼,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集体主义,牺牲主义真是要不得,人应该更理性才对,明知道这么大的火人进去扑不灭,还非要不怕死的往里跑,这样做有意义吗?难道就不能用别的手段?难不成钱比命还重要?可以调集直升机支援什么的,就这样烧着,最多损失点钱,至少命能保住,这些消防员真是太傻了。”
“是啊,每次灭火都要死这么多消防员,为什么不学国外保命要紧?”
“大家都在歌颂消防员,我倒是觉得没必要,这就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拿了钱就得干事,他们不上谁上啊?我家亲戚开店,消防验收不过关,最后花了很多功夫才办好,从这件事上我就觉得这一行水也很深,天天歌颂有意思吗?他们之中还不是有些蛀虫会收钱办事?要我说……”
“住口!”
突如其来的阻止,使得车厢内安静得有些尴尬。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张口讨伐,闭口批评,你们只看到皮毛一点,却以为自己窥测到制度的漏洞,你们对他们不满,对社会不满,却从来不去努力改变,只会嘴上说着看似理智的话,却不知你能拥有批评的权利,你能站在这好好的看新闻,你能晚上睡个安稳觉,这些都是有人用他们的血汗换来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
李瑞希说完,声音依旧颤抖,她垂下眼眸,紧紧握住地铁的把手,视线模糊,不去看那面色苍白的三个年轻男人。
被这样的美女训斥,三人脸色发红,又羞又恼,车厢里的乘客不时看向他们,戴眼镜的男人硬着头皮:“我们又没说什么,就算说了,那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因为我男朋友也在里面,生死未卜,我不许你们诋毁他!”
水光迷茫,渐渐模糊了视线,所有人都愕然地朝她看,李瑞希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早已随着脸颊滚落,她在众人了然、同情的注视下,猛地擦了下眼,在列车关门之前,头也不回地跑了下去。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去的街道上,明明这里她走过无数次,可今天却格外荒凉。
她为什么要跟被人争辩?她不是爱争吵的人,那些人不过和部分网民一样,以为自己很理智,抒发着自己浅显的认知。
这段时间秦烈的手机一直没打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