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鹿
“冯殊!我算出来了,是两岁零两百七十四个——”看清来人,夏知蔷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被她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刺痛,季临渊胸口像堵着团烧着了的棉花一般,吐不出,咽不下,又灼又胀,无法排解。
自作多情的花束早被扔了,两手空空的男人,只带来了一阵浓重的烟草味。
他强装自得地坐在了床对面的沙发上。
“上回说得很清楚,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夏知蔷浑身的细胞瞬间警戒,连远端的脚都不自觉收了回来,往躯体这边缩,“你不讲信用。”
“我当时答应你了?貌似没有吧。”季临渊双手扣在翘起的膝盖上,面色自若。
懒得同他多话,夏知蔷转身去按床头的护士铃,铁了心要把人赶走。
身体扭转的瞬间,她腹部尚未恢复好的伤口被牵扯到,瞬间生出股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来。
五官纠结在一起,夏知蔷忍不住轻哼了声,上半身也顺势往前一栽,还好手快,及时给撑住了。
季临渊不知何时已来到床前,伸手就要去扶:“你——”
夏知蔷立即往旁边一缩,完全下意识的反应,真实而残酷。忍住痛,她再次探出手臂,挣扎着去摁护士铃。
有人替她做了。
季临渊连按了两次:“不知道疼?躺着。”发号施令的语气中藏着的关心,生硬又不自然。
夏知蔷额上全是疼出来的汗,气喘不止:“不,不用你管。”说罢翻身靠坐回去,宽大的病号服挂在身体上,肩膀线条薄而尖削。
较劲似的在床边又站了几秒钟,季临渊颓然退到沙发处,重重坐下。深吸口气,他指了指病房门:
“大门开着,人来人往,能发生什么?何况你还病着,我就算……我们的父母已经结了婚,我来医院探望一下,合情合理,你没必要这么大反应。”
走廊上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推车声说话声,让夏知蔷精神放松了点。
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好。那现在你看也看了,话也说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走?怕你那个闪婚老公看到吗?”季临渊问,“还是说,你心里本来就有鬼?”
又来了。
夏知蔷无语:“什么有鬼?我坦坦荡荡。”
他笑了笑,脸上写着不信,自说自话:“说实话,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份……‘事业’,去熬夜,以至于把身体拖成这样。但如果你坚持想继续做现在这行,也行。我可以注资,再多招点人手过来,办公地点也会提供给你,钱不是问题……”见夏知蔷根本没在听,季临渊微微蹙眉,“不满意?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走。”
鸡同鸭讲,夏知蔷急得想骂人。
她发现,自己永远搞不懂季临渊在想些什么。
年少时,他是将她视若空气的“哥哥”。那时候,任凭夏知蔷如何努力,功课始终不尽人意。叶青让寒暑假过来探亲的儿子教妹妹做作业,冷心冷面的少年将眉头一扬:
“妹妹?我就一个妹妹,她成绩很好,不需要人教。”
对方明显是不待见自己,夏知蔷自然不会上赶着碰鼻子灰。怕叶青难堪,她还懂事地说:“我笨,不好教,还是自己学吧。哥哥这么忙,就不麻烦他了。”
季临渊听到后嗤笑了一声,她不太懂是为了什么,也没好意思问。
夏知蔷和这个便宜哥哥有很长时间都没什么交集。而两人第一次对话超过三句,还是因为季临渊在无意中扫到夏知蔷试卷分数。
他说她……
“蠢。”
简洁地直戳人痛处。
那时的夏知蔷,身上还是有点脾气的。本来考试没考好就憋着火,她脱口顶了句:“全世界就你们姓季的聪明,基因好,各个是天才,行了吗?够了吗?”
季临渊轻笑:“还以为你能装乖装到什么时候……这就露馅儿了。”
她说自己没装,对方不置可否,只道:“谁都想讨好,你活得不累吗?”
不过,那时候的季临渊只是性格别扭,真被母亲磨得没办法了,也曾认认真真交过夏知蔷几次,耐心差,脾气也不好,但都在正常范围内。
转变发生在,他被动地、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夏知蔷想做点什么以作补偿,顺便减轻自己的歉疚感,主动去他长居的酒店套房,煮菜、烤面包、做甜点,用唯一擅长的事当报答。
喜怒无常的季临渊,有时会一言不发地将食物都吃完,有时又一口不尝,只是抱着手臂静静坐着,眼睛盯得人发寒。
等勉强适应了这人的阴晴不定,季临渊要求晚饭也由她做。只敢窝在客厅一处角落里活动,夏知蔷便利用两餐之间的空余时间完成专业课作业,或是刷英语考级题。
季临渊也曾从书房出来,来到沙发上坐下,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
夏知蔷不会蠢到跟人没话找话。她总是识相地埋头做题,不抬眼,不吭声,免得对方看到听到了凭白生气。
就连被他呼出的烟气呛到了,都不敢咳嗽。
戴着大大的耳机,夏知蔷一连几小时不动不开口,整个人只剩一副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剪影。
季临渊更不可能多说什么话。他只是在瞟到她偶有错漏的试卷时,会用夹着烟的手点点卷面:
“蠢。”
除了公事,正值壮年的季临渊三不五时也会忙点别的。
他经常毫不避讳地招亲密女伴上门。那些女人揽住他的腰,充满敌意地看向窝在客厅角落里的夏知蔷:
“这小妹妹谁啊?”
季临渊大多数时候都懒得回答,就算答了,也永远是一句:“帮忙做饭的。”
他拥着她们回房,门不是次次都关严,那些或哀切或婉转的,令人难堪的声音低低地涌了出来。
从最开始的惊诧尴尬,到逼着自己习以为常,只当这人是在换着法子折磨自己,夏知蔷学会将耳机声音调到最大,漠然地做着充满起伏杂音的听力习题。
季临渊总会在结束后点上支烟,默默静立一隅,若有所思地旁观着她不在预料中的淡定。
直到,夏知蔷第一次在“杂音”中将听力题做到全对。
他突然暴怒,撕碎她的卷子,让人滚,又在完全弄不清状况的夏知蔷慌忙离开时将人拽了回来。
季临渊将夏知蔷压在沙发上,贴上去,在类似于强吻的前一秒,忽地伸手掐她脖子,说她一无是处,说她占了别人的命,说世界上少她一个不可惜。
被放开时,夏知蔷脖颈上已经没一块好皮。
恍惚着回到宿舍,夏知蔷将花洒开到最大,在浴室里边洗澡边哭,指尖泡得发白了都没停。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懂事是错,讨好是错,顺从是错,安静是错,答不对是错,全答对了,也是错……
季临渊到底要她怎么做?
想到这些晦暗的往事,夏知蔷心情更烦躁了几分。
终于,责任护士来了。
有第三个人在场,病房里的空气总算不那么让人窒息。
查看了下伤口,护士松口气:“还好,没怎么崩开。后面注意点,不然后天可不一定能出院。”那护士拿出几张单子来,“这个需要签字,等冯医生来了,你让他——”
“我来吧。”季临渊已经走上前,准备接过那些单子。
护士问:“您是夏知蔷的?”
“……哥哥。”他并不愿意说这两个字。
护士客气地笑了笑:“那不行,院里有规定,这几张最好由直系亲属来签。”就比如父母,子女,以及配偶。
他都不是。
太阳穴猛跳,季临渊寒着脸,将尴尬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
那护士帮夏知蔷取下留置针:“血管真细。”她笑,“你应该不知道,冯医生办住院的时候,特地跟我们嘱咐,尽量用小号针给你打,生怕把人疼着。”
夏知蔷的确不知道这事。
她傻乎乎地以为,这次住院打针不似以前那么痛,是仁和的护士技术好。
说笑到一半,那护士回头看向季临渊:“您这妹夫真的不错。你妹妹啊,算是嫁对人了。”
对方面无表情,甚至露出几分隐怒。
等满脸诧异的护士推着车离开,季临渊也站起身。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来,表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所谓的‘直系亲属’,我……也不是不可以。”
*
冯殊碰到季临渊,是在心外和VIP病房所在的仁康楼楼下。
钟灵秀跟在人身边,表情委屈:“我就是一时大意了,又不是什么大错,她至于那么说吗?”冯殊走在前面不答话,她追问,“一个护士而已,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冯师兄,难道,你不觉得她很过分?”
停步,冯殊面向钟灵秀:“看来,她说得还不够过分。”
还在进行中那场手术,见是吴新明亲自上台,冯殊便让钟灵秀跟进去,让人跟着主任好好观摩学习。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吴主任说了句“灯不够亮”。本该是巡回护士去调节,钟灵秀图表现,竟是戴着手套就去拉无影灯。
这套动作,彻底背离了手术室无菌操作原则。
当值的巡回护士是个暴脾气,加之职责所在,便十分严厉地批评了钟灵秀几句,还盯着人换了手套。
钟灵秀置着气,心情波动之下,途中又犯了几次违背操作原则的错误。
那巡回护士指着人一通说:“别以为不是脑外和骨科就能放松标准,人命关天的事情,换谁都一样。一旦发生感染,出了问题谁负责?你吴主任,还是你冯师兄?”
钟灵秀难堪地站在那里,想顶嘴,又不敢,目光寻找到吴新明和几个师兄师姐,想要谁帮自己说句话。
吴新明悠悠开口。
他说:“出去。”
钟灵秀被赶出来后找到冯殊,一路缠到这里。
对于吴新明那平平淡淡两个字,钟灵秀并不知道其中的严厉与严重,冯殊听到后却心下一凛。
他冷冷道:“监察手术人员无菌操作、指导参观人员是手术室巡回护士的职责,也是她的权力,错在你不在她。你如果一直是这个心态,不知错也不改错,以后上手术的机会将会少之又少,甚至没有。”
“有、有这么严重?”钟灵秀脸色发白,“师兄,你能不能帮帮我?那个护士你熟对不对?还有吴主任,你帮我跟他们说说好话吧。”
“这不是说好话的问题。”
“我知道错了,是我做得不对。师兄,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我家里人本来就不支持我学医,要是因为这件事上不了手术、实习不过关,我之前的努力和抗争算什么?师兄,你帮帮我吧!”
听到最后两句,冯殊皱眉,心里一软。他耐下性子:“先把手术室无菌操作原则背熟,我会找时间单独考核你一遍。等学好了学透了,我会……”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对向走来的季临渊。
季临渊停下步子:“我刚刚去看了下知知。冯医生没什么意见吧?”
“我的意见不重要,”冯殊对了眼时间,“从我出她病房到现在,也就过了半个小时,合理推断,你逗留的时长只会更短……看来,你的探望对象似乎不是很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