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鹿
他本该为此感到宽慰的。
陈渤打电话来,在那头抱怨:“儿啊,小夏天天问我你去哪儿了,又着急又可怜。我这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愁都要愁死了。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能不能给爸爸一个准话啊?”
“没想法。”
“别多琢磨了行不行,反正也拖不了太久,这事瞒不住,更没必要瞒。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大,自己这边还没消化好,本来你这人就傲得很,生怕被当成异类当成弱者。可既然结了婚、跟小夏上了一条床……啊不,船,她就是有知情权的。何况小夏妹妹看着傻气,还是相当善解人意的,有她温柔抚慰,你好歹能把这个月能熬过去,不至于把自己逼死……”
冯殊把电话挂了。
没消停半分钟,它又嗡嗡作响。
这次是舒明君,或者说,陈舒明君。
她将几句话车轱辘一样地说,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最后一面。见冯殊依旧是软硬不吃,舒明君也不遮掩了,直截了当地命令儿子辞掉医生工作,好名正言顺地回到陈家去,替她撑腰,将该拿的全部拿到手。
“我牺牲了那么多,跟在陈文康身边一起撑过十几年风风雨雨,还随了他们家的姓,凭什么到头来只能拿到这么点?小殊,妈妈不甘心,妈妈更替你不甘心!”
说到最后,舒明君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你知道吗,就连陈家几个猪一样的远房侄子,现在都比你过得好!”
冯殊全程沉默,只觉得疲倦,从脚趾到发丝都疲倦。
舒明君依照自己的价值观下判断,固执地认定儿子过得不好,从不细想他人生里真正缺失的是什么,更不愿意分出哪怕几分钟的时间,来了解冯殊正在经历的当下。
午休快结束时,钟灵秀期期艾艾地跑来道歉:“听说我堂姐前几天来骚扰过你,冯师兄,我……真的对不起,我替她跟你道歉。”
冯殊说没事。
钟敏儿确实来心外找过他,告知“情况”,只是,她话没说两三句就被冯殊冷言冷语地请走了。
钟灵秀继续解释:“她不是我找来的。我很久没和钟敏儿联系了,也从来没跟谁提过你和夏小姐的关系,真的!”
冯殊嗯了声,心无旁骛地做着手头的事。
她又说:“我不清楚钟敏儿和你讲了些什么。但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真实情况,我可以补充的,当时那个甜品台旁边人来人往,花生也不一定就是夏小姐放进去的,还有——”
“够了,”冯殊抬起头,“我了解她甚至多于了解自己,你们眼中所谓的真实情况,我没兴趣知道。”
话说完,冯殊便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语音和信息,一批接一批,足足有四十多条。
他在无人处点开了最后一条语音。
一口气讲太多话,加之情绪低落,夏知蔷嗓子已经发哑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冯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花了很长时间收拾好情绪,冯殊去了门诊楼。
同组的教授有点事,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他便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先顶着,问诊、填病历、开检查,倒是有条不紊。
下午以复查的病人居多。
队排到一个中年妇女,她笑眯眯地敲敲桌子:“小冯呀,我又来啦。”
冯殊抿唇:“金女士。”
这位金女士,便是冯殊结婚当天于半路上遇见后,顶着迟到风险救回来的那个人。而金女士带着家人给冯殊送来的那幅锦旗,现在还挂在病区办公室里。
金女士因为二尖瓣脱垂来仁和求医,点名要求冯殊给自己手术。如今,做完二尖瓣成形术快三个月了,恢复得很不错,见到他别提多高兴,小冯医生长小冯医生短的,还对其他病友说:
“可不要看人家脸长得嫩,就觉得不靠谱。小冯医生医术很好的,心更好,整整救了我两回命。”她拿手指比了个二,“我来看病的时候天气还冷,那个听诊器冰的哟……他硬是拿手给捂热乎了才用,比我女儿还窝心。只怪我闺女太小,也是他结婚太早,不然,这个女婿我认定了!”
“我跟你们讲,要不是小冯医生主刀,我是不会同意做什么手术的,在心尖尖上划口子的事,不是真信得过的人,能同意?”
听她夸张地将自己比得天上有地下无,冯殊低头填着病历,脸上笑意很淡。
这些年,医生都在忙着开各类检查单,将检查交给精密仪器,听诊器这种传统工具使用频率越来越低,尤其是外科。
仁和心外的老主任徐教授坚持认为,医生可以有分科,病人生病却是不分科的,内外科疾病在同一个人身上合并是常有的事,所以听诊器对于心血管医生来说,就好比战士手里的枪,丢不得,于是他下了规矩,自己的学生不带听诊器的不准上岗。
吴新明接手心外科后,这个规矩得到了沿袭,又齐全地传承到了冯殊这一代人身上。
至于捂热听诊器的举动……
冯殊并不是什么感情丰富的大善人,他只是见不得病人们发着光,又很无助的双眼——他们害怕说错哪句话得罪医生,也把身家性命全寄托在医生身上。
大多数时候,冯殊和来问诊的病人只能打几分钟交道,他仍会尽全力表达自己的善意和体贴,去安抚病患的焦虑。
他再次拿起了听诊器。
金女士性格泼辣,主动摆摆手:“这回可不用捂了啊,天儿已经暖和了,你们年轻人又血气方刚的,捂太热把我烫着可不好玩,又不是来拔罐的。”
她说罢忽然一拍脑袋,赶紧从包里拿出个不大的锦旗来:“差点忘了这个!”
上面写着: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生”字右上角加了个平方符号。
意思是冯殊救了她两次,简单粗暴。
诊室里其他病人哄地笑了起来。
冯殊收下锦旗,心头绵延了好几天的悲观情绪,也跟着被冲淡了一点。
将听诊器对准,他用眼神示意周围人安静,开始凝神细听。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吴新明!我找吴新明……呵,他又不在?天天不在,都他妈的诓谁呢!主任不在也行,那我要找院长,院长找不到,我就告去市长那里、省长那里!告你们谋财害命,收了钱害死人,治死了我弟弟。我的亲弟弟就这么没了……可怜我侄儿才2岁、弟媳才18啊……”
分辨出这人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越来越近,冯殊蹙眉,抬眼警觉地看向大门边。
一个眉目猥琐的黑瘦男子出现在诊室门口。
他头上裹着才换上的纱布,门牙断了两颗,一张嘴,前面就露出个黑洞洞的豁口来。踮脚伸脖子,等看清里面坐着的是冯殊,男人浑浊的眼里精光一现。
“哟,冯医生,”他大摇大摆进来,拨开人群,“就你这把人害死在手术台上稀烂水平,还好意思继续坐在这里看病?”
冯殊冷着脸:“有病人在问诊,请你马上离开诊室。”
“装他妈什么比!”
他嘴里冒出各种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来。
冯殊不打算再搭理,倒是金女士先不乐意了:“小冯医生医术好不好、配不配看病,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的,我的手术他就做得蛮成功,不比那些专家教授差。你们这种人啊……”金女士打量了下男人二流子风格的穿着,“社会败类,就是没素质!”
那人呵呵一笑,咔的在地上吐了口痰,面有暴怒,冲上前就作势要动手。
好在安保终于赶了来,几人拿着防暴叉合力将他往外面顶。这男人眼见着闹事闹不出效果,气急败坏之下,忽然大喊: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小医生他染了艾滋病!他身上染了脏病,好多种脏病!”
一屋子人转而都看向冯殊,神色是齐刷刷的难以置信。
尤其是金女士。
面貌清俊温润的年轻男医生仍执着听诊器。他显然听清楚了对方的指控,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垂下了那双略显憔悴的眼睛。
也就几十秒钟,诊室里全空了下来。
金女士走得太急太慌,像躲瘟神一样站起来就跑,神色仓皇惊骇。她途中踢翻了凳子,掀乱了病历,弄掉了锦旗,也将冯殊贴在她心口的听诊器拉扯到了地上。
出门时,冯殊见她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腕,眼里的嫌恶惧怕不加掩饰。
望着一屋子狼藉,冯殊让两个实习医生先走。
没有时间怨怼、愤然、不平,他只是蹲下身将病历一本一本拾起,仔细掸掉灰尘,按之前的顺序在桌上码好,等扶起凳子,再去捡属于自己的那把“枪”,和锦旗。
门口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又停下。
仔细擦拭着听诊器,冯殊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不是让你们先——”
夏知蔷定定站在那处,失了魂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累,明天休息一天,不更。
抱抱我女婿,人间不值得!!!
另外,是谁猜对了职业暴露来着?看来我读者里有几个医学生or医护人员诶,紧脏。
第44章
夏知蔷头脑不聪明, 直觉却很准。
那天, 冯殊火锅吃到一半接到医院电话,不得已中途离席。夏知蔷心莫名往下沉, 拉着不让人走,没拉住, 果然就出了事。
冯殊到达时, 这名车祸病人的几个初步检查结果刚出来。
左侧部分肋骨骨折, 心包有积液, 而且血压持续下降,测量只有60/30mmHg……初步判断是典型的胸部闭合性损伤, 心脏可能已经发生破裂。冯殊为患者进行心包穿刺引流术,抽出血性液体600多毫升,这时, 吴新明结束完上一台手术赶来, 见情况严重,他决定马上对其进行手术。
等不及其他几项检查结果, 仁和急诊科麻醉科心外科启动绿色通道,以最快的速度将病人推进了手术室。
注意到病人手臂上的纹身,以及纹身下隐约可见的密集针眼后, 吴新明对冯殊说:“家属那边问过没有?他……”
“家属说他没什么病。”
吴新明皱眉:“以防万一,还是带两层手套吧。”
钟灵秀也在。
她略为不解地看向冯殊, 对方冷静答道:“专心做好你自己的事。”
打开患者胸腔,情况比预计中还要糟糕,入眼全是暗红色积血和凝结的血块, 一塌糊涂。
边做清理,吴新明边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仔细寻找心脏上的创口,持续时间不短。
忽然,他整个人往前一栽。
巡回护士立即扶住吴新明,将其搀下了手术台。吴新明面色如土,站立不稳,额上还布满了汗珠,一看就是颈椎病复发,脑供血不足引发眩晕。
这已是他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了,整个人体力精力都接近临界值。
他指着冯殊,不停喘气:“你,你上。”
冯殊换到主刀位置。无人可用之下,经验贫瘠的钟灵秀接替成为一助。
用拉钩扯住组织时,她紧张得使不上劲,视野拓宽不充分,施力角度也错了,冯殊不得不边寻找创口边进行指导,权当实践教学了。
器械护士心急,眼见着不行,要来替人,钟灵秀虽心有不甘,仍默默接受了。
冯殊却拦住:“想早点成为真正的医生,就要学会走出这一步。”他安排,“你来递器械。”
口罩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沉着而清明,里面还有为人师者才拥有的,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钟灵秀深呼吸几下,点头。
病人心脏上的创口一直没找到,出血一刻不停地继续着,各项指标均不乐观。加之临时换帅、人手不够,手术室内气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