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我卡在了三分之一上,”谭千澈有气无力地说,“我早就放弃了这个课题。”
林知夏坐在他的病床边,又说:“我还有自己的研究任务。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完那么多东西。我想循序渐进,我刚学会怎么把一个大框架拆成几个小目标。”
谭千澈却说:“你不需要。”
他侧过头,目光深邃,话语平静:“你还小,有足够多的时间,你别把发论文当目标,要把内容和成果当目标。十年磨一剑,对你也不算晚。”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病房里的光线格外寡淡,床单和被罩都是不染纤尘的纯白色。谭千澈躺着不动,面露疲惫之意,黑色短发散乱地拂过额前,区区一场感冒,落在他的身上,竟像是一场抽骨拔髓的大病。
他闭着眼睛,缓声说:“去年有段时间,你很焦虑吧。别觉得我比你强,我十八岁时懂得还没你现在多。我学了整整八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只学了一年,就想超过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我好歹也是省立一中档案馆里的优秀校友。”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
林知夏鬼使神差地讲出心里话:“我什么时候才能……”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谭千澈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谭千澈的嗓子干涩起来,发出喑哑的笑声:“快了,快了,我估计,六年之内,你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贡献。”
林知夏欲言又止。
她其实想问,为什么谭千澈没在六年内做出惊天动地大贡献?
谭千澈看着她的眼睛,又读出她的内心想法。他说:“你不会像我一样废。我一个人待在寝室,偶尔有点自我厌恶,我就出门找乐子去了。乐子越多,我越厌恶我这个人,形成了程序里的死循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你还年轻,千万别学我,接下来的六年,你专心学术,别被任何人干扰。你是天生做科研的料子,老天爷赏你饭吃,天赋不能浪费。”
最后一句话,既像是送给林知夏的,又像是送给他自己的。
林知夏记起省立一中流传甚广的顺口溜。她念道:“高一(十八)谭千澈,满分通过每一科,轻松夺冠奥林匹克,才高八斗心有丘壑……”
她还没读完,谭千澈打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高中啊,离我太远了。”
“有点可惜,”林知夏坦诚地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过,学术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经历和阅历更重要一些。”
谭千澈抬起右手,手背覆住了眼眶:“刚认识的时候,你说我不是好人,现在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好人。”林知夏始终如一地评价道。
谭千澈闷声笑了,笑着笑着,他的手背沾了泪。他透露道:“你刚刚说的那个顺口溜,是你的韦学姐编出来的。你别在她面前提顺口溜,别惹她生气。”
他紧闭双眼,心里想着韦若星。他这复杂而奇妙的感情,就像沙滩上定型的黄沙,看起来历久弥新,十分稳固,踩一脚全是肮脏的残渣。
*
今年的三月份,林知夏过得很忙。
她每天都要完成三件事:写一点论文,做小组软件,巩固专业课程。
韦若星学姐已经走了。她跟着导师去了美国,继续进修。
好消息是,韦若星学姐所在的小组愿意与林知夏合作,他们在“量子人工智能”领域的造诣很高。
此外,东京大学的永野彩香姐姐,也经常与林知夏联系,每个月都给林知夏发邮件。
林知夏恍然察觉——她有了自己的国际学术人脉圈。
真是不可思议。
她起初只是想多认识一些博士学姐而已。
相比之下,本科学长就有些逊色了。
比如,大三年级的贺尚卿学长。
贺尚卿和林知夏在同一个“软件工程”小组。上个月,他们在咖啡厅吵了一次架,江逾白还拿录音笔威胁贺尚卿,吓得贺尚卿当场跑了。
林知夏以为,贺尚卿会痛改前非,就像他的三位室友一样。
可惜,林知夏想错了。
贺尚卿胆子很大。他不再参加小组会议,也不回复林知夏的信息。
林知夏一怒之下,写了一封超长的邮件,发给“软件工程”的助教。她还去物理学院找人。贺尚卿刚上完课,踏出教室一步,林知夏就喊住他:“贺尚卿!”
林知夏语气超凶。
贺尚卿拎着书包,彻底无视她,理都不理她。
林知夏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参加小组会议,不回复我们的信息?你打算放弃软件工程这门课吗?”
贺尚卿伸了个懒腰:“我要说的话,都说过了。你们录了音,你重听几遍。你把录音笔交到老师那儿,也行,大不了我退学。”
贺尚卿身高一米九几,实在是太高了。
林知夏仰着头,和他对视两秒。
两秒之后,林知夏微微一笑:“你又来威胁我,我和你讲过,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你这学期选了量子计算、量子信息科学……这两门课的助教,都是我的同事。”
“你能让我挂科?”贺尚卿好气又好笑。
林知夏却说:“不,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在分组的时候,给你一个人一组的特权。”
量子计算的老师工作繁忙,本科生的作业一般都是助教判分,谁得罪了助教,基本没好果子吃——贺尚卿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不再和林知夏作对。
他积极参与小组活动,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学,但他就是不写一行代码。他确定,林知夏能让整个程序完美无缺,他不想做额外的无用功。
*
与此同时,林知夏还在埋头学习。
她实在太忙了。她平常联系江逾白,只给他发几条短信,例如“早上好”,“该睡觉啦,晚安”,“中午吃饭了吗”,等等。
起初,江逾白的答复也很简单。
后来他经常写出一大段话,成功地诱导了林知夏。林知夏忍不住要给他打电话,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听说他涉猎了投资领域,她惊讶极了:“你十五岁开始做投资?”
江逾白补充道:“在家长的监督下做投资。”
林知夏很好奇:“你的本金是多少?”
江逾白守口如瓶:“不多。”
林知夏非要问出来一个数字:“不多是几位数?”
江逾白转移话题:“再过两个月,我们学校举办高中毕业舞会,你可以参加吗?”
林知夏不再追究投资金额。她开始考虑“毕业舞会”的问题。她盘算道:“我要穿晚会的连衣裙吗?我得去买一件合适的裙子,你会用什么颜色的领带?”
“深红,”江逾白说,“或者浅红,草莓的颜色。”
林知夏没想到他在高中毕业晚会上还心心念念着草莓。
林知夏看过几部欧美的青春校园电影。在那些电影里,男女主角都非常重视高中毕业晚会。
江逾白上的是国际高中。林知夏觉得,国际高中的习俗和欧美学校差不多,这么看来,她一定要好好准备。她认真地说:“好的,我会去买一件浅红色的裙子。”
江逾白压低了嗓音。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极有磁性,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声一息之间,穿透了她的思维。他问她:“我能不能帮你准备裙子和鞋子?”
“好……好的。”林知夏答应道。
隔着手机,她听见他笑了。
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去学校接你?”
“为什么要接我?”林知夏的反应慢了一拍。
江逾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说:“你来我家量尺寸,做衣服。”
林知夏若有所思:“是那种很贵的、高级定制的纯手工裙子和鞋子吗?”
江逾白诚心说道:“裙子和鞋子都不贵。它们只是你的陪衬。”
第93章 两小无嫌猜
手机正在发烫,林知夏握紧手机壳,轻声说:“周六早晨八点,学校门口,不见不散。”
江逾白回应道:“周六见。”
林知夏恍然记起,当年她和江逾白做同桌的时候,他们经常互道一声“明天见”——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心生怀念。
*
周六早晨,天降一场小雨。
雨虽小,风却大,林知夏飞快地跑到学校门口,一眼望见了江逾白。江逾白举着一把黑伞,修长手指环住伞柄,看起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即便弥漫的水雾沾湿了他的衣服,他仍然是雨中的一道亮眼景色。
林知夏开心地喊道:“早上好!”
“早上好。”江逾白和她打完招呼,微微抬高了伞沿。
林知夏理解他的意思。她一溜烟钻进他的伞下,又说:“江逾白,我感觉你越来越成熟了。”
林知夏以为他会说“谢谢”,可他并未出声。他只是侧过头来看着她,她立刻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解释道:“我和你好久没见面。”
他这句话说得合情合理。
林知夏向前走了一步,斜飞的雨丝摩擦伞面,划过她的袖子,江逾白手中的那把伞朝着她倾斜——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无所顾忌地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转,让伞柄笔直地立在他掌心。
“你……”他只讲出一个字。
林知夏帮他补全:“我不能碰你的手吗?”
“没这回事,”江逾白坦然道,“你当然可以碰。”
话虽这么说,他的动作依旧矜持得很。他不会主动靠近林知夏,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他彬彬有礼高洁傲岸不可亵玩,对比他九岁时的样子,现在的江逾白要复杂难懂得多。
江逾白激发了林知夏的好奇心。
两人坐上轿车之后,林知夏左手抱住一只软枕,右手探出一根食指,指尖搭住了江逾白的手背。
江逾白握起拳头,拳峰处骨节突兀。林知夏沿着江逾白凸起的骨节一路摸索,指腹绕回他的手背,触碰到一条观感明显的青筋。
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手,缓缓地按住筋脉,又松开,又按住,就像一只小猫在挑弄老鼠。
江逾白一言不发。他翻过左手,掌心朝上。
林知夏忽然问:“你还记得小学班上,我们班的同学喜欢看手相,给人算命吗?”
“记得,”江逾白描述道,“班长常说,手掌里有事业线,姻缘线,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