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导师的邮件里还有一句话:平衡工作与生活。
林知夏对着邮件发了一会儿呆。
她前天晚上才写完一篇新论文,正准备交给导师审查,导师却请假了。
林知夏只能暂时把自己的论文放到一边。她打开档案袋,从中取出四篇Essay(简短的学术文章)——这都是她的学生交给她的。
林知夏拿出一支红笔,很认真地给学生的文章判分。
与其说她在判分,倒不如说她在给学生做笔记。
她会把学生表述不完善的地方圈出来,标注数字1,2,3,4……然后,她会在电脑上按照1,2,3,4的顺序,写出一份详细的审阅文档。她的评语写得十分专业,英语用词流畅又精准。她为四位学生整理了适合他们的材料,包括各种专业书籍和论文,添加在评语的附录里。
林知夏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改完四篇文章。她敲了几万个英语单词,手指和胳膊都有些酸。
她挣的这份工资,真是血汗钱。
到了本周五,林知夏给学生们上课之前,按照惯例,她先把大家的作业发了下去。
林知夏诚恳地说:“我给你们上过四堂课了,我能感受到大家的认真和进步。上周《量子计算》这门课发布了大作业,你们交作业都很及时,我和另外五位助教负责给你们改分。这次大作业的分数按照百分之十的比例计入期末总分,还是挺重要的。我们先来把大作业订正一下,我发现你们中的三个人最后一道附加题都写错了。”
三个人写错了?
李梓睿心头一惊。
他读完自己的论文,再去看林知夏给他的反馈意见,哪怕林知夏的措词含蓄又委婉,他也感觉自己的论文写得像屎一样。
他偷偷瞥了一眼吴品妍。
吴品妍大大方方地把她的那份文档递给了李梓睿。
李梓睿定睛一看,只见林知夏为吴品妍写道:你的观点很好,据我所知,目前领域内还没有哪个研究组在钻研这个方向。如果你有时间、有兴趣,可以来实验室和我们一起做量子计算模型。
吴品妍面含笑意,悄悄地说:“林老师让我去他们的实验室,我要读博了。”
另一位名叫韩广的同学插话道:“我想申请麻省理工……”
林知夏清了清嗓子:“请你们听我说话。”
教室内一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林知夏又把打印好的文件分发给四位学生。那文件的第一页是本次大作业的附加题,后两页则是林知夏新出的题目。她想教会大家如何举一反三。
她开始讲题:“这道题目里的代码片段,最多能纠正一个bit(位)的翻转错误,输出状态还是有问题,这说明了什么?”
韩广举手回答:“说明我们必须使用完整的量子代码。”
“对,你说得很好,”林知夏补充道,“放进这道题的背景里,为了纠正bit flip errors(位翻转错误)和phase flip errors(相位翻转错误),我们要用完整的量子代码[1]。”
林知夏在黑板上画图,很有技巧地转变题型,让每一位同学依次作答。
韩广答得最快,还能拓展思路。
吴品妍的反应也很敏捷。
而李梓睿思考了十几秒,韩广就双手抱拳,在他的座位上笑了笑。
李梓睿最终也没能成功回答林知夏的问题。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林老师,我刚才忘讲了,谢谢你给我们改作业,评语写了那么长的一大段。林老师辛苦了。”
然而林知夏不吃这一套。
她把话题转回了题目本身。
她不断引导学生发言,态度和蔼,语气温柔。
即便如此,李梓睿还是感到了压力。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只盼着这堂辅导课尽快结束。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三点整,他第一个走出教室,刚好和江逾白打了个照面。
江逾白问他:“你们下课了吗?”
李梓睿微微颔首:“刚下。”
江逾白见他表情有异,便问:“你这堂课听得顺利吗?”
李梓睿的成绩其实还可以。他每次考试的均分都在60分左右,一般70分以上就算优秀。但他以前的导师都没有每周给他写几千字的反馈意见,也没有在上课的时候频繁地喊他讲话,他既感觉自己受到了导师的重视,又感觉自己配不上她的关注。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说:“哎,这学期我都不想出去度假了,我要在家学习。”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加州伯克利大学《量子物理》课后习题
第119章 审稿
江逾白非常理解李梓睿。
多年前,江逾白的心态与李梓睿类似,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江逾白记得,他当时放弃了度假,也放弃了聚会,日常娱乐活动只包括绘制《探索宇宙》漫画,以及在操场上吊单杠。哪怕他和林知夏玩得很开心,他也固执地认定,他并没有沦陷,他只是在灵活地运用计谋,好让竞争对手掉以轻心。
江逾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李梓睿冲他招手:“我真的头大哦,不聊了,我回去学习了。”
“加油。”江逾白真诚地祝福道。
李梓睿斜挎着书包,行色匆匆地走远了。
班上的另外三位学生陆续走出教室,名叫韩广的那位男生还在和林知夏聊天:“我上学期的论文投了《Physical review letters》。”
江逾白听说过《Physical review letters》,他知道这是物理学的顶级期刊,本科生能在这种期刊上发一篇论文就很了不起。
林知夏读本科时,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连发两篇文章,再次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但她一如既往,谢绝一切采访,生怕自己误入被众人审视的处境。
韩广显然知道林知夏的学术背景。他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他目前的状况:“我投稿三个月,前天我收到三个审稿人的回复。两个审稿人叫我换模型,重新计算……”
本月上旬,林知夏的导师在休假之前,特意为林知夏牵线搭桥,让她成为了顶级期刊的审稿人。她接受了期刊编辑的邀请。她的电脑里还躺着两篇论文,等待她的审核。
因此,她对韩广很上心:“三个审稿人给你的意见都是正面的吗?”
“蛮好,他们都写了正面评价。”韩广答道。
“那你不要担心,”林知夏分享她的经验,“你参照审稿人的意见,仔细检查你的论文,缺什么补什么。如果审稿人的观点不对,你及时和他们联系,有沟通才有进步。”
韩广忽地笑了:“我不大清楚审稿人是对是错。”
“你是独立作者吗?”林知夏又问,“你有找过老师吗?”
韩广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论文和审稿意见:“我老师去了马普所。”
韩广所说“马普所”,指的是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物理研究所,又名海森堡研究所,这家机构的学术水平很高,在物理界享有盛誉。
韩广简略地解释道,他的老师在“马普所”很忙,邮件过一周才回。他觉得林知夏的功底比较扎实,达到了审稿人的水平。他还没讲完,林知夏就答应道:“好的,把你的论文和审稿意见给我,我帮你看一看。”
他愣了一秒钟,立刻把稿子交到她的手中。
林知夏随手一翻,就说:“我明天看完,明天晚上,我写邮件给你。”
“这么快?你不做别的事?”韩广惊讶道。
林知夏诚心实意地说:“因为我觉得你的时间有点紧。你想申请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手头必须有顶级期刊的论文,这样才能和教授套磁。这篇论文早点发表出来,你的申请就会容易很多。”
她凝视着韩广,眼中盈盈有光。
韩广的视线飘忽不定,四处游移。他把林知夏和其他几位助教相比较,心中暗想,还是林知夏的教学方法更适合他。李梓睿压力山大,而他如鱼得水。
林知夏把韩广的论文收进书包:“你有任何问题,不要拖,直接给我发邮件。我提前祝你申请成功。”
韩广道:“蛮好,谢谢你。”
林知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是你的助教,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学校给我发了工资。”
说完这句话,林知夏牵住江逾白的手:“久等了,你几点来的?”
江逾白说:“两点五十。”
“你今天没课了?”林知夏又问。
江逾白的指尖贴着她的掌心摩挲,弄得她有点痒。
他们一起走在布满阳光的石路上,林知夏故意踩他的影子,他竟然放开她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张会员卡。
“这是什么东西?”林知夏问他。
江逾白答非所问:“你读博七个月,从没出去玩过。你的导师正在度假,这周末,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转一转?换个环境,欣赏风景。”
今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畅,林知夏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心底蠢蠢欲动,表情有些迟疑:“不……我要改论文,我是审稿人,我没时间休息。”
江逾白认为,林知夏过于疲惫辛苦,自从她读了博士,放松的时间越来越少。
江逾白为她描述美好蓝图:“我们去瑞士度假,两天两夜,今天出发,下周一回来。我预订了酒店的房间。那家酒店在阿尔卑斯山附近,风景很好,有山有水……你不是一直想看阿尔卑斯山么?”
是的。
林知夏小时候很喜欢吃阿尔卑斯糖,所以,她一直对阿尔卑斯山感到好奇。她听江逾白讲过“山顶大雪纷飞,山中绿草如茵”的情景,还有澄澈湍急的溪水在山脚下汹涌奔腾的场面。
而且,林知夏已经持有了瑞士签证。他们的研究组和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的联系比较紧密。今年暑假,林知夏要去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做学术报告,所以她提前办理了签证。
她可不可以先去瑞士旅游呢?
林知夏隐隐有些动摇。
她从来没有和亲朋好友一起出门旅游过。
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妈妈工作很忙——他们要照看家里的超市。一家四口人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全家旅游了。
每年春节,爸爸妈妈会带着林知夏和林泽秋返回农村老家。爸爸妈妈来自同一个村子,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仍然住在村子里。
外公外婆家是一栋自建的二层小楼,院子里养了一头猪和一群鸡,常年散发着剩饭剩菜的味道。每到冬天,大堂内就会架起炉子,烧起一炉旺火,飘起一寸烟灰,舅舅、舅妈和表哥总是占据最好的烤火位置。他们经常谈到一家人在日本、韩国、马尔代夫的度假经历,那时候,林知夏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羡慕的。她知道,哥哥也很羡慕。但她和哥哥都不会表现出来。他们兄妹俩都会装出一副更喜欢待在农村喂猪玩泥巴的样子。
但是,小孩子的心思,又怎么逃得过大人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多年前爸爸妈妈围坐在火炉前的尴尬与窘迫。身为父母,无法为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林知夏陷入回忆,逐渐低下了头。
江逾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你带上笔记本电脑,可以在酒店房间里审稿。这一次就当作踩点,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多出来玩。”
“踩点”两个字,打动了林知夏。
她问:“住宿费一晚上多少钱?”
一万多元人民币,江逾白心想道。考虑到林知夏的经济水平,他对林知夏隐瞒了价格。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说:“我爸爸和这家酒店有合作。”——这是一句实话。江逾白的父亲控股欧洲一家食品运输公司。那个度假酒店正好是运输公司的客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