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当朝枢相亲临于此,廷尉法狱的狱官自然免不了要百般巴结逢迎,也不知他若知道这位大人刚刚被陛下夺了权柄,还会不会如此这般热络了。
然而枢相并未着人领路随行,只挥退了他们,独自走入了牢房深处。
齐云和齐宁并未关在同一间牢房,齐婴先找到了他的长兄。
右仆射乃是齐家嫡子、官居正二品,乃是正正经经的门阀勋贵,平生从未有过不体面,而齐婴找到他的时候却见他蓬头垢面满身伤痕,正闭目席地靠墙坐着,身边是残羹冷炙,正被两只牢房中的硕鼠分食。
他身上的伤层层叠叠,看得出是刑讯过后留下的鞭伤,虽不像当初徐峥宁在北魏留下的伤那样惨烈,却也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齐婴的手暗暗攥紧了。
他隔着牢门叫兄长,齐云却恍若未闻、仍倚靠着墙不言不动,若非齐婴能看到他胸口的起伏,几乎要觉得他已经……
他眉头紧锁,耳中又忽闻齐宁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一声声地问:“二哥?是二哥吗?二哥是你来了吗?——二哥!二哥!”
他的声音十分激动,在空荡冷寂的牢狱深处引起回音,齐婴又看了长兄一眼,见他仍无反应,像是发了高热失了意识,一时眉头皱得更紧。
他自然想同长兄说几句话再走得,只是他探监的时间十分有限,此时也无法再在长兄这里逗留,遂转而又去找三弟齐宁。
关押齐宁的牢房也在附近,齐三公子亦是一身狼狈,但他身上的伤比他大哥少得多,因此只是人瘦了一大圈,其余倒没什么大碍。想来廷尉中人也得了上面示下,都知道齐三公子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要让右仆射认罪画押,如此才能更容易地置齐家于死地,因此所有的刑讯都冲着齐云一个人去了,倒让齐宁逃过一劫。
只是齐宁虽没受什么伤,情绪波动却极大,他毕竟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此时一见他二哥来了便嚎啕大哭,隔着牢门伸出手来紧紧抓着他二哥的衣袖,反反复复哭喊着“二哥救我”,再也不见这一年来对他二哥的怨恨。
齐宁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二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这事儿真的不是我挑头的,是傅然!是傅家人陷害我的!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是他一步一步挑唆我去弄钱!我,我的确是昏了头、偷了大哥的印去借了钱,但、但绝没有收上千亩的土地!绝对没有!是傅家人把他们自己强抢的土地都算到我账上了!二哥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流了满脸,看起来狼狈已极。
齐婴望着他,一时便想起了他和敬康小时候,每回被父亲打了手板后也是这样揪着他的袖子大声哭叫,亦同现在一般连连说着“二哥救我”。
他是他的弟弟,在他眼里大概永远都会是个心智未全的孩子,他可以包容他照顾他,但国之律法何等森严,人心诡诈又何等冷酷,其他人怎会如他一般包容他呢?
他躲不过这一劫的,甚至还连累了他们的长兄。
可这能说都是齐宁的错么?
江左世家没有一个不是藏污纳垢,齐家已然算是清流。各家都藏着事,为何偏偏齐家事发?不过是因为天子有心为之,齐宁只是他人手中刀罢了。
与其说是三弟的错,不如说是自己的错——是他没有算到,是他没有关照好,才让家族临此大祸。
齐婴的眼神越发沉了。
“敬安。”
齐宁本正哭着,忽闻二哥叫了自己一声,立即抬头眼巴巴地看向兄长,又见他凤目低垂着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救你和大哥出去,安心等待,只需切记一点——不要再提傅家,一个字也不要。”
他声音低沉,神情宽大而又悲悯,令齐宁愈发热泪涟涟。
他的二哥……他原先怎么竟会怨恨他?
他明明,待他如此好……
齐宁心中其实是笃信他二哥的,也知道二哥是真心关照自己,可叹他却因一念之差上了傅家人的当,如今甚至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悔恨已极,此时只有望着二哥频频点头,又说:“二哥……对不起,我对不起咱们家,我……”
他说不下去了,再次捂着脸哭起来。
他二哥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隔着牢门拍了拍他的肩膀。
轻轻的一拍,与往日在家中并无不同,宛若他只是没有背好书或是文章写得差了、被父亲打骂了一番,彼时他二哥也是如此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似乎并无什么很深的含义,却总是能令他心中有底。
我不必怕,我还有二哥。
二哥会救我们的。
一定会。
齐婴回到本家时已是人定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本不应回得这么晚,只是从廷尉法狱出来后他又安排人进去为齐云疗伤诊治,与狱官周旋颇费了一些工夫,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辰。廷尉法狱只能进一次,他出来后便不能再进去了,于是他只听大夫回话说齐大公子醒了、服过药后已开始退热,却没机会同长兄说上几句话。
不过万幸,长兄已经有所好转,性命无虞。
他虽回得晚,但家中却灯火通明,除了父亲和祖母还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其余人都聚在正屋等他回来。
长嫂有孕且还拖着病体,齐婴恐她过虑伤身,便没有告知长兄受伤极重的事,只说他有些瘦了,其余一切都好,长嫂听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脸色好了些,但还是禁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对齐婴说:“敬臣,多亏有你……”
做母亲的一哭,孩子自然更要哭的,小徽儿哭得可怜巴巴的,也一直抱着齐婴的腿说“谢谢二叔”,齐婴一边哄孩子,一边答长嫂:“嫂嫂客气,都是我分内之事。”
一旁的尧氏一边宽慰着长媳,一边也有些要流泪的意思,这时又听她那四儿问敬臣道:“二哥……三哥呢?他还好么?”
因春闱之故,齐四公子其实也曾同他二哥闹过一阵子的不愉,只是他这人心宽,没过多久就不记恨了,何况后来赵家人又松了口、答应要把赵瑶许给他,他既得偿所愿,自然更加不在意春闱中发生的事了,与他二哥一切如旧。
近来诸事繁多,齐四公子其实也有不少变化。
他本是个贪玩的性子,心里一贯不装事,唯一装的也就是他那瑶儿妹妹了。原本他已将要夙愿得偿,都与表妹互换了八字,就等吉日一到行嫁娶之礼了,哪料家里忽生大难,一时之间所有的事都乱了套,赵家人的口风于是也跟着变了,一开始还只说婚期延后,后来见长兄入狱、父亲病倒,便索性连婚都退了。
明明往日都是紧赶慢赶往本家跑的,如今却躲得八丈远,生怕与齐家扯上一点干系。
齐乐不傻,只是很多事都不计较,其实他早就知道赵家人品行不端,一贯扒高踩低,只是他一直以为会这样做的只有姑父姑母,瑶儿妹妹那么美丽可爱,是绝不会如她家人那般势利的。哪料患难之际看清人心,他一心痴恋了许多年的瑶儿妹妹一见他家出事,也立刻就闭门不见他了,还正儿八经写了封书信说要与他一刀两断,此生不复相见。
人情冷暖,变化竟是如此迅疾。
这事若搁在以往,齐乐自然难免要痛不欲生,但如今家族遭难父兄皆然,他也再无心沉溺于儿女情长,转而开始意识到他自己对于这个家族的责任。
他要长大了……他不能一切都依靠父兄了。
他要帮助二哥,分担这千钧之重。
一个人长大或许只在须臾之间,有那么一个刹那能忽然明白自己之于某人某事的责任,这便是所谓机缘。这样的变化或许十分微弱,但总隐隐有痕迹可查,譬如齐四公子的眼神,此刻便多了些往日所不曾有的慎重和坚毅。
这样的变化落在齐婴眼中令他颇感欣慰,只是他知道人的成长并非朝夕之间就可以成就,因此也并不指望四弟能为自己分担什么,此时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敬安一切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其余诸事莫理。”
齐乐是聪明的,自然听懂了二哥的意思,同时也开始憎恨起自己的羸弱——他太没用了,所以值此惊变之际才只能像个三岁小儿一般惊慌失措、只会等着二哥来救。
倘若他也有个一官半职,倘若他也能有些交际人脉,倘若他之前不是只知道沉溺于那些不值得的儿女情长,那如今……
是他没用!
齐乐悲愤交加,却尚不及言语,就听家中奴仆匆匆进来禀报,说韩家的小公子来了,就在门廊外等候,想见二公子一面。
韩家的小公子……韩非池。
齐婴闻讯眼神有些微的变化,但并不明显,他沉思片刻,弯腰将徽儿抱起来交给长嫂,又转头对母亲说:“母亲,我去见仲衡一面,很快回来。”
自齐家事发,早已门庭冷落无人敢登门,此时这位韩家的小公子却来了。虽不知他此来何事,但毕竟都是难得,尧氏一时有些感动,说:“要不还是请仲衡进来坐吧,喝口茶也好。”
齐婴想了想,说:“无妨,仲衡的性子,想来也不喜劳师动众。”
这倒是。
韩家的小公子一向是个难以琢磨的脾气,胆大妄为又不拘俗礼,若让他进了正堂拜这个拜那个,反而是麻烦。
尧氏怨自己思虑不周,又连忙点头应了,说:“好好,那你去吧。”
齐婴同母亲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正堂。
门廊下夜凉如水,韩非池正长身站在那里等候,听得齐婴的脚步声方回过了神,又折身朝齐家正堂门口看来,叫了一声“二哥”。
韩家的这位小公子是建康城一个远近闻名的孽根祸胎——有着顶好的出身,亦有顶好的天资,却偏偏恣意妄为不服管教,就算被他父兄强押上乡试的考场也敢当众交白卷上去,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是不知愁滋味的贵公子,长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此时却满面肃色神态端凝、毫无玩笑游戏之态。
他望着从齐家正堂匆匆而来的齐婴,几步便迎了上去,神色郑重目色锋锐,多余之言一字未提,只问了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韩家小公子荒唐之名在外,堪称建康城第一纨绔,身上什么坏名声都有,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幼时便有神童之名,直到此时他再次露出正色才让人回忆起来——韩仲衡曾是韩家这一辈上最杰出的儿孙,他家族老为其禀赋所震,方名之曰“非池”。
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也。
他此时不问齐婴近况、也不问其家眷,只因深知如此崩乱之际问这些都是无用,只问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只要你说了,我就去做。
刀山剑树,荆棘丛生,亦无所推挡。
齐婴见他正色,神情也无避讳,只摇了摇头。
韩非池皱了皱眉,也不怀疑齐婴是在客气,他能看懂二哥眼中的谨慎,只又问:“那眼下二哥打算如何?”
长夜漫漫,夜风乍起,吹得人心动荡飘飘摇摇。
齐婴的神情则安稳如同山川,只是看着韩非池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鞠躬感谢大家的陪伴和留言,每次看到都特别开心特别温暖~这一章结束了,离第三卷 收尾大概还有个三章(分章细的话可能还有个四章,粗的话就三章了)
第154章 山雨(1)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齐家有一喜一丧。
喜的是相爷终于醒了。
左相平生多历风浪,本以为如今家族鼎盛可以安享晚年,孰料一朝雨露化作雷霆,万般祥和皆成泡影,令这位纵横大梁朝堂数十年的齐家主君也承受不住,受完天子垂训后便一病不起。
他缠绵病榻近一月,总是时醒时昏,如今总算神志清明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仿佛一朝之内被抽走了大半生气,整个人的气韵都弱了下去。
他醒后见到了自己的次子,瞬时便老目含泪,伸手握住齐婴的手,叹息连连,慨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齐婴宽慰着父亲,又同他说起眼下的形势,而相爷遭此大难却已然生了倦怠之心,似乎不太想管这些是非了,即便听次子说着也始终有些出离,后来还对齐婴说一切都凭他做主。
而丧则是齐老夫人的辞世。
这位老夫人虽年事已高,如今辞世却算不得寿终正寝,乃是被忽来的天降横祸摧了心肝,见过皇后之后便彻底倒了下去,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了不足一月,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一遭,撒手人寰了。
她生时的最后常有呓语,多是骂娘家人冷血无情薄情寡义,也有时骂自己老迈昏聩引狼入室,骂着骂着便哭起来,药也一应都吐了,令往来的一屋子大夫都束手无策,称老夫人是得了心病,药石无效。
齐家人其实早已看出了老太太时日无多,但当三月初九夜里她仙逝时仍难免悲痛,一家人皆在她床前哀哀哭泣。天公似亦有所感,当夜大雨倾盆,风雨之声更让人心头惴惴,仿若是个不祥的预兆,隐隐在告诉这个家族,还会有滚滚厄运接踵而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齐婴格外地思念起沈西泠。
犹记去年此时建康城也下了一场大雨,那是在她行笄礼后不久,他惹了她伤心,后来她又为生意上的事去东南别院找了化名为杨东的沈城,彼时也如今日这般大雨倾盆。
同是在那天他们彼此定情,她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他对她许下无声的诺言,要爱惜她一生。
此夜同去岁如此相似,一样的大雨,一样的黑夜,一样有巨石一般压在他心上的事,而不同的是……她不在他身边。
而他非常想念她。
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思念一个人,思念到他一向如同深潭一般的心底都变得躁郁,比北伐时更甚。
他知道他眼下不该分神去想念她的,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何况祖母长逝、家里还要再办丧事,母亲和长嫂都精神不济,所有的事都必须他亲自过手,无人可以替他分担,他根本没有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