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 第117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又是这种恭恭敬敬的姿态。

  他看上去这么服帖、这么恭顺,可是他心里一定在嘲笑他,嘲笑他白费心机,嘲笑他最后还是要来求他!嘲笑他的卑劣和无能!

  萧子桁的心如同被烈火灼烧!

  可他知道他不能动怒,这时候发火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可笑,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之后才恢复平静,却并未免去齐婴的礼,只看着他的伤口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将那身新换的衣服浸透。

  萧子桁实在不解,为何明明齐婴已经卑微至极却依然显得矜贵高华,而被他跪拜的自己,却心头空茫。

  他的桃花眼有些晦暗了,过了许久说:“起来吧。”

  齐婴应声起身,动作有些迟滞,脸色亦是惨白的,额角布满了冷汗,但他仍然躬身站着,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微微别开眼,问:“你可知朕今日为何来此?”

  齐婴闻言身子躬得更低,声音有些沙哑地答:“陛下垂怜,想是欲赐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话说得是越发谦卑了,萧子桁闻言冷笑一声,反问:“戴罪立功?陆征半多月都不曾从你这问出什么,爱卿何罪之有啊?”

  齐婴垂首答:“约束不力,行事不端,皆臣之罪也。”

  “仅仅如此?”萧子桁声音冷沉,“就没有叛国之罪?”

  他的声音凌厉起来,大声喝问:“偏偏这么巧,高魏就在此时重掀战端——齐敬臣,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天子震怒,怒喝之声回荡在空荡的牢狱之内,引起层层回响,震慑人心。

  齐婴沉默片刻,却未见丝毫慌乱,就如同他权势鼎盛之时一般平静自若,似乎真正是看淡了得失毁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无波无澜。

  他说:“臣惶恐,虽自知才浅德薄,却自问侍君以忠,尤视家国重于性命,不敢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冷睨着他,又听他道:“且臣自离枢密院以来已无公权,纵有此大逆之心,亦绝无行事臂助,望陛下明鉴。”

  萧子桁冷哼一声,反诘道:“你虽姑且赋闲,却还有旧部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你当朕不知徐峥宁做了什么?”

  徐峥宁。

  齐婴的眉头一皱,随后身子躬得更低,答:“臣确委托徐大人送过书信,但无非是几封家书,想来陛下已然御览。”

  萧子桁的确已经看过了。

  齐老太君一七那日,枢密院查到徐峥宁行迹,曾与齐婴在齐府后园密谈,他获悉后当即派人缉拿徐峥宁。

  位列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朱玮主司监察,此事是他辖下,但萧子桁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他毕竟也曾是齐婴的下属,另还同徐峥宁交情匪浅,因此当时他还暗中安插了廷尉的人混在甲士和城门守将中监视朱玮的行动,好在他秉性刚直大义灭亲,在城门口截住了徐峥宁,还把齐婴交给徐峥宁的书信转交给了萧子桁。

  萧子桁原以为那是什么不得了的密信,结果展信一看,却见不过是齐婴写给身在外郡的齐氏族人的家信,信中命他们克己奉公莫行不轨之事,勿负君恩勿负家训,诸如此类云云。

  萧子桁早已知晓信的内容,方才那话不过是诈一诈齐婴,见没诈出什么也就没再深究,并非因为他已经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而仅仅是时势不由人,眼下他需要齐婴平国难,至于其他的事,莫若等这场仗打完再一件一件地厘清。

  天子一念既定,遂未就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后道:“你猜得不错,朕的确有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齐婴拜曰:“谢陛下隆恩。”

  “且莫急着高兴,”萧子桁俯视着齐婴,眼神冰冷,“朕可以让你重掌枢密院,但你父亲和兄长却都不能再留于朝堂之上,即便是你,战后也要重新削官论罪——你可愿意?”

  牢狱之内阴寒逼人,唯独齐婴的声音萧肃一如往昔。

  他答:“臣叩谢天恩。”

  他徐徐下跪叩拜,身上的伤口愈发流血流得厉害,他却恍若未觉,仍端端正正地下拜行礼,仿佛当真对自己的君主千恩万谢。

  萧子桁审视他片刻,眼中的冷色却远远没有消失,只缓缓转身离开牢房渐行渐远,声音悠悠传来:“回家去吧,朕给你三日养伤。”

  “三日后,动身去荆州。”

  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齐婴才缓缓起身,这时门外已经有见风使舵的狱官凑了上来,满面都堆着阿谀的笑,客气地要为小齐大人更衣;陆征也来了,但他神色难看到极点,更似乎难以置信一般,却又不得不对重新成为自己上官的小齐大人躬身垂首,询问是否要为他安排回府的车马。

  齐婴没有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为难,只同样客气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随后缓缓步出牢房。

  重见天光之时,他又想起了祖母一七那天。

  他的确交给了徐峥宁书信,却不仅仅是天子看到的那一封,还有后来辗转送到顾居寒手上的那一封,连同当初沈相留给他的那两个木匣中的一个。

  而天子之所以不曾发现,无非是因为……

  朱玮也是他的人。

  萧子桁以为只要在明面上拿走他的权柄便可以收回枢密院,却不知一切远不是那样简单。他毕竟在枢密院经营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谁身上有怎样的隐秘、谁又是怎样的气度性情,他都清清楚楚。十二分曹信重他更胜于信重新帝,同时人心都是自私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担心枢密院换人当家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境况,他们也想自保,自然不愿齐婴失势。

  朱玮与徐峥宁倒并非蝇营狗苟之辈,他二人的情形有些许不同。

  徐峥宁是枢密院中与齐婴走得最近的,他在齐婴手下办过不少差事,始终深信唯有上官才能担救国之大任,是个不折不扣的忠义之士。而因北伐一役中他受了齐婴救命大恩,便更加感念和笃信他,他相信齐婴相信到不问因果的地步,甚至根本不曾过问那书信中说了什么便答应一定将此信送出建康。

  齐婴早就料到齐府被人监视,更明白这样的差事最后只能是过朱玮的手,天子必遣他截徐峥宁,一来是不得不如此,二来也为了试探朱玮的忠心。

  徐峥宁和朱玮是二十年的老友,这样的朋友一生只有一个、失去了就不会再有,朱玮不是断情绝义的孤臣,他能做得到杀死徐峥宁么?

  齐婴很清楚,他办不到的。

  所以他更要让徐峥宁去送信。

  那夜,朱玮假意派人与徐峥宁缠斗,实则是为了混淆廷尉的耳目,趁他们不备将真正的密信转交给枢密院中的其他属官,随后瞒天过海乔装出城——这些弯弯绕绕掩人耳目的事情原本就是枢密院的本行,天子要在此事上辖制他,远远没有那么容易。

  齐婴缓缓坐上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刻他眼中的神情全变了,再也不见哪怕一丝的温和或恭顺。

  只有冰冷。

  无边的冰冷。

  此时的齐家是一派萧索寂寥。

  这江左第一世家的府宅再也不见维持了数十年的祥瑞富贵之气,坊间都知道这家惹上了官司,百姓遂纷纷退避三舍,于是齐家门前便因无人往来而显得有些冷落,如今只有若干甲士镇守,是为□□这府宅之内的人,不允许他们往来出入。

  齐婴视若无睹,由廷尉的属官搀扶着踏进了本家的大门。

  家中人都在,父亲、母亲、嫂嫂、弟弟、小徽儿,另还多了个婴孩,原是长嫂早产,诞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据说已经取了名叫齐泰,字安然,取平安康泰之意。

  是个很好的名字。

  除了父亲仍缠绵病榻以外,所有人见他回来后都奔出来迎他,他们全都瘦得厉害,此时都围在他身边泪眼涟涟,而母亲看了他满身的伤更是泣不成声,悲伤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尧氏什么都顾不上问,不由分说当先让人去请大夫,大夫诊治时她在旁看到了儿子满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后心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不住地呜咽。

  齐婴一面忍耐着伤痛一面安慰着母亲,亦看出家中人见他回来后眼中的死寂都淡去了不少,隐隐有了些希望的模样,这便是很好的了。

  他大致包扎好了伤口,却来不及休息,只当先告诉他们长兄和三弟应当不日也能归家了,父亲与长兄虽然难免丢官,却得以保全性命,总归是一桩好事。他过几天要去荆州接管战事,算是官复原职,天子为安他心也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果然次日齐云和齐宁就都回来了,除了瘦得厉害,其余都没什么不妥。

  这么一圈看下来,其实只有齐婴受了最重的伤,偏偏也只有他一声不吭,仿佛云淡风轻。

  他甚至次日就开始忙起公务了,虽然因伤不便出府,却仍坚持将枢密院和军部的人召到齐家来议事,以便尽可能多地了解当下的战况和形势——他虽同顾居寒有密约,可不代表两国之战是一场儿戏,北魏是真的倾力在打这一仗,他若挡不住他们,等待大梁的便是亡国之祸。

  他正在刀尖上独行,即便满身鲜血也不能停息,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出错,一点错也不能有,更不能有哪怕一次失败,否则齐家会立刻坍塌,还有……

  ……还有他的文文,也会保不住。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尚方狱,顾居寒不可能现在就与南朝提起婚事,他娶她无异于一种和亲,此事只能战后再提。这一仗大梁当然不能输,可也绝不能胜,否则何必和亲?他必须把胜败掌握在一个极微妙的分寸之间,她才能活。

  他现在不能去看她,只能立刻远赴江北去打仗,他很清楚地知道,只有他胜了、只有他勉力维持着他对这个国家的价值,她才是安全的。

  同时他也知道她不会喜欢看到他眼下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血腥,她会害怕的。

  他还记得当初在上京时她无意看到重伤的徐峥宁的样子,彼时她瑟缩成一团扑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确实是怕极了,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若她看到现在他的样子,该是何等心碎神伤。

  他不愿她悲伤,一点点也不愿。

  他只有远走,然后用尽他的一切去保护所有人。

  绝不允许任何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三卷终章

第164章 镜破(1)

  这场空前艰难的战争后来一直打到十一月黄钟。

  大梁丢了此前北伐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北三州,但总算也是守住了大江一线,双方在北扬州和西徐州一带来来回回打过好几次,高魏一度越过天堑,可惜后来还是被挡回了江北。

  一切都仿佛从头开始了。

  也正是在十一月,沈西泠终于离开了尚方狱,同时听说了自己要远嫁北魏的消息。

  来接她的人是青竹。

  他告诉她,她被赦免了,因为天子要起复公子,所以前尘旧事不能留下痕迹,对外已经宣称她的事是陆征对齐婴的陷害,天子已经革了陆征的职,廷尉换人当家了。

  现在她要去琅琊,回到她母亲的故家,从那里出嫁。

  这些消息一个个都是足以令人震惊的,可彼时沈西泠已经没什么表情,在牢狱中的半年时光似乎消磨尽了她的一切情绪,她只问了青竹两个问题。

  其一,公子还好么。

  其二,这些事他知道么。

  青竹都点了头。

  沈西泠于是什么都没再说,甚至没问要嫁给谁、什么时候嫁、为什么要嫁,而只是沉默地随着青竹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马车。

  不哭也不闹。

  青竹看着她当时的那个样子欲言又止,总觉得有些想哭,但她都没哭,他哭便显得很没道,且他也害怕自己哭会勾得她一并伤心。

  他于是拼命忍住了,送她去琅琊。

  到琅琊后,韦家人都恭恭敬敬地在家门口迎候沈西泠。

  据说他们都受了敲打,很多事情都要改口。譬如他们原本很笃定地说韦氏就是跟沈谦私奔的,如今就变了说法,只说这一切都是廷尉的陆征陆大人逼他们这么说的,实则韦氏虽的确同一沈姓男子私奔了,可那人却同众所周知的沈氏宗族并无干系,是他们受了胁迫,才会污蔑沈西泠是沈谦的私生女。

  这当然只是拿去糊弄天下人的说辞罢了,只是朝廷百官都已经明了当下的局势,深知小齐大人后面的路还很是晦暗不明,既有可能万劫不复,也有可能东山再起,于是一个个都自然摆出了观望的姿态,对天子亲自安排的这番说辞也都装作信了。

  实则他们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这根本就不是旁人可以过问和插手的事,他们只能选择沉默或者附和罢了。

  韦家人当日在大殿上很是穷凶极恶,譬如沈西泠的大舅舅当时就是一副言之凿凿要把她和齐婴赶尽杀绝的模样,可这小半年一过他便又全然换了一副嘴脸,领着韦氏全族把她迎进了门,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同几个刻薄的舅母也是一般无二,再也不见五年前她初来琅琊请他们收容母亲尸身时那副冷漠傲慢的嘴脸。

  浮生百态,人如魑魅,何等可悲可笑。

  沈西泠却并不计较,她也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在自己的屋子住下了,看到屋里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婚嫁要用的东西,首饰钗环,红烛锦绣,甚至还有一件精美绝伦的嫁衣。

  那些物件都不像是琅琊这地界寻得到的,甚至不像江左的东西,她一问青竹,果然听说这些都是北魏燕国公府送来的东西,是她将嫁的夫婿顾居寒顾小将军亲自着人安排送来的,她这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谁。

  她没什么反应,不欢喜也不悲伤,像一个木然的、只剩皮囊的人偶。

  青竹留在韦家帮沈西泠安顿了几日,又领了两个脸生的奴婢到她身边,说是在她出嫁前会在她身边服侍她。沈西泠并未拒绝,只问起了水佩她们的近况,当初她们是同她一起被抓进牢狱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安然无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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