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旭川欲向她行礼,沈西泠摆摆手免了,又隔着门唤了一声“将军”。
房中很快就传来回应,顾居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讶:“西泠?”
“是我,”沈西泠静静地答,“我可以进去么?”
这回顾居寒答得不那么快了,门内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似乎有些瓶瓶罐罐的碰撞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匆忙地说:“好,你进来吧。”
沈西泠随即推门而入,后折身轻轻关上了门。
顾居寒的书房与忘室不同,既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丰足的藏书,因他是武官,所藏大多是兵书武略,兼而有些史册,此外便没有什么旁的了。
房中的药味很浓,顾居寒正站在书案旁,桌上有尚未来得及收好的药瓶子,以及一个盛满水的铜盆,铜盆边放了一块干燥的布。他的衣衫有些不整,看得出是方才急切之下匆匆拢上的。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问她:“……怎么过来了?身子可还难受?”
他这番不自在的因由大抵也有些复杂:一来是他此时衣衫不整被她瞧见了,二来白日里毕竟是他亲手把她打晕的,他有些歉疚。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因由不为人所知,但沈西泠没有立刻深究,她只是走到他桌边,打眼扫了下桌上的东西,又看向他,问:“将军方才是在上药?”
顾居寒仍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是了,他定然是受伤了,今日他闯进火海去拉她还被烧断的半截儿房梁砸中了,身上一定落了伤。
沈西泠沉默了一会儿,请他坐在椅子上,自己仍站着,又对他说:“让我看看吧。”
这句话让顾居寒彻底愣住了。
她……要看他的伤口?
他是生于乱世的武官,自然是经常上战场的,她嫁给他以后他征战过许多回,每次都难免要受些伤,她都是知道的,但从不曾说要看看,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一道障壁,她绝不会走过来哪怕半步,一直严严地守着那条边界。
可现在她却说要看他的伤口。
是因为她觉得这伤是为她受的,所以才要看看么?
顾居寒有些拿不准,又觉得在她面前脱丨衣服这事儿令他手心有些冒汗,于是推却道:“这……还是不必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沈西泠却很坚持,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偏生那眼神能令他感觉到她的执拗:她是一定要看的。
顾居寒有些诧异,同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获得她这般执拗的眼神,心中一时有些复杂的感受。
他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拂她的意,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后背的伤口。
顾居寒是将门出身,因自幼习武,身材较常人而言更加健硕,且他自少年时起便跟随他的父亲叔伯一同南征北战,积年下来也留下了许多伤疤,深深浅浅在他身上交错着,似乎在诉说着这个人乃至于这个家族的艰辛。
竟是这样伤痕累累。
而如今在这些旧伤之上他的后背又添了一道新的伤口,是砸伤也是烧伤——那截燃烧的断木灼伤了他后背的皮肤,既红肿殷血又有点焦黑溃烂,看起来十分狰狞。
顾居寒赤着上身背对沈西泠坐着,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后背逡巡,这竟让他紧张起来,以至于连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了,呼吸也有些不平。
他勉力维持得体以期不被她看出端倪,而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同时他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因此愈发局促了。
他咳嗽了一声,强掩自己的不自在,问:“是不是害怕了?这伤口恐怕有些骇人……”
她并未很快答复,默了一会儿才道:“将军怎么自己上药,却不叫大夫来?”
顾居寒笑了一下,很随意地说:“也不是多重的伤,何必劳师动众?”
的确,这样的伤在他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他受过太多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了,有一回在战场上还被一个梁将一刀贯穿了左肩,若非当时他避得及时,那刀必然就要落在他的心脏上。有这些经历在前,他自然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像这样的小伤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全然把它当成寻常的擦伤。
但这是他的想法,沈西泠却不会这么想,她知道顾居寒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自然为此深深抱愧。
她说:“……对不起。”
顾居寒当然无意听她说这些、更不图她的感激,听她道歉后立刻便要出言规劝她,然而这时却看见沈西泠伸出了那双纤细且漂亮的手去取桌上铜盆边的布。
……她似乎要替他处理伤口。
这举止有些微妙,于他们之间这五年来的交情而言既有些合理、又有些逾矩,正踩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边界上。顾居寒一时之间心神更为不稳,以至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那块布打湿又拧干了,正轻轻为他擦拭着伤口。
顾居寒的身体因此更加紧绷。
那沾了水的布巾带着凉意,可她擦过的地方却变得滚烫起来,明明她的手并没有碰到他,可他竟仍然不免……心旌摇曳。
除了正经的大夫以外,她是头一个为他擦拭伤口的人,而他成年之后,除非是要命的伤,其余时候都不会再将这些事假手于人。
可如今她却在照料他,恍惚间竟让他感到些许温情。
……仿佛,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他实在有些迷醉,即便他深知她如今的这番作为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爱、而仅仅只是因为歉疚和感激,可他原本紧绷的身体依然慢慢松弛了,心里也跟着变得有些柔软。
这时他听见她在自己身后一边擦拭伤口一边问:“听说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宫中的贵人们可都无事?”
她擦拭伤口的动作轻柔且灵巧,令顾居寒颇感熨帖,他由她弄着,口中答:“都好,所幸当时大火并未烧到陛下所居的地方,只是皇后娘娘有些受惊,其余都无什么不妥。”
沈西泠低低应了一声,随手放下了布巾,转而拿起药瓶子,她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地倒在指尖上,轻柔地在顾居寒的伤口上涂抹,那微凉的指尖令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
第177章 决然(2)
她却恍若未觉,仿佛并未发现自己给这个男子带来的影响,只是继续很平静地问他:“今日山上怎么会失火?宫里可查出了什么结果?”
顾居寒闻言后背的肌肉微微一紧,随即恢复如常,他的语气维持着平和,十分顺畅地答:“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春日天干物燥、原本就容易走水,据说是后山附近偏殿的僧人午间打了盹儿、没看住烛火,不慎让它燎了幡旗,这才引出了这番祸事。”
这番应答十分妥帖,任谁听了也摘不出什么毛病,沈西泠没另说什么,顿了顿又问:“那大梁的官员们呢?可都平安无事?”
她终于问到这里了。
顾居寒其实一早就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也难为她能忍到此时才问出口。
他暗暗叹了口气,端出了早已准备好要告诉她的话,说:“你放心,他已回了别馆,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说起来也不巧,当时你进火里找他的时候他恰巧刚从侧门出去,错过了,否则你还能多见他一面的。”
他话说得很妥帖,尤其因添了后面这一句遗憾的感慨而更显得真实,他说完后便等待着沈西泠的反应,期待她松一口气、或是说点什么别的,不料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顾居寒因此而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仍在为他擦拭伤口,很轻柔很细致,顾居寒听见她淡淡地说:“将军的伤是烧伤,倒不怎么流血,也不知当时寮房地上的血迹又是谁的?”
顾居寒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猛地攥紧。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杀了他么?”
房中静默无声。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沉默,只是沈西泠依然很有章法,她正缓慢而妥帖地以干净的白纱布为他后背的伤口包扎,而顾居寒则心神纷乱,以至于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血迹?我倒不曾见——当时纷杂,许是你看错了罢。”
看错了?
跟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事,她怎么会看错?
沈西泠笑了笑,继续轻柔地缠绕着白纱布,一圈又一圈,像是年轮。
“温若,”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隐约又带了点叹息,“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这话很寡淡,偏生却在顾居寒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温若。
她又唤他的名了,明明自她梦醒之后她一直改口叫他“将军”,一副疏离寥落的模样,可此时她却唤他的表字,听起来亲厚如旧。
朋友?
她说谁?他和齐敬臣?
顾居寒苦笑了一下。
她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五年前他曾帮过齐敬臣一次么?
他根本不曾帮过他,五年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和齐敬臣是各取所需罢。如果可能,他其实更希望齐敬臣死,如此一来他的国家才会更安全,没有了齐敬臣的大梁不过是一块无人守卫的肥肉,只要他死了,大魏十年之内便能成就一统的大业。
他和齐敬臣当然不是朋友,除了当年那次短暂的合作以外,这五年来他们之间有过不知多少次战争,每一次他们彼此都竭尽全力要置对方于死地,也都给对方留下过深深的伤口——譬如他左肩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口,便是拜齐敬臣手下一个叫裴俭的将军所赐。
家国在前,他们怎么会是朋友?
何况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她。
她真的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笃信佛法,照理说早该参透了执迷,可偏偏对齐敬臣,她偏执到了骨子里。
今日在寮房用素斋时他本以为她已决定慢慢放下他了,哪知立刻就被这场大火验出了真心——她根本不可能放下,甚至,她至今仍可以轻易地为他去死。
一点都不犹豫。
一点也不回头。
他知道齐敬臣与她之间的渊源,的确他几次救过她的命、更亲手教养过她,这样的情谊一生只有一次,是不可能被取代的,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也觉得他们之间的羁绊入情入理。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她会对他如此狠心。
只因为寮房地上的一滩血迹,她甚至不知道那血是谁的,也不知是为什么留下的,可她已经给他定了罪,她已经笃定他害了齐敬臣,明明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五年的相伴,可在那个人的事面前,她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顾居寒心中已经有些无力了,他的眼神微凉起来,背对她坐着问:“你这么说,是笃定我害了他?”
沈西泠没立刻回答,似乎仍专注于包扎,她已几乎弄好了,此时正小心地将白纱布打了个结,很精巧很漂亮。
她端详了那个结片刻,似乎颇感满意,随即手便从顾居寒后背移开了,开始收拾起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来。
她一边收一边口气淡淡地说:“此前婧琪对我说将军近来多晚归,我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恐怕是提前在布置这次浴佛节的大火了,因此今日陛下和娘娘才出来得如此之晚,是为了避嫌么?”
她的语气越来越淡:“大火不过是障眼法,实则宫里是派人去刺杀他了吧?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血迹。你们怕人察觉,于是索性安排了大火,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若南边问起,也只消说他是葬身火海,连解释都省了。”
顾居寒沉默不语。
沈西泠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有条不紊地将方才用过的布巾叠了起来,随后继续说:“陛下想杀他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若他死了,于大魏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五年前他就来过上京的,那时陛下却不曾动手,为什么如今却动手了呢?”
她似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想通了,继而自问自答起来,说:“当时不杀他,恐怕是忌惮他背后的南师,陛下知道杀他一人容易,可之后南朝必然震怒,届时想来难免一战;而如今陛下敢杀他了,是因为与南朝有了什么交易么?”
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此时却说得平平静静的,说完后似乎自觉能说得通,复而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曰:“定然是如此了,是大梁人要杀他,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光而已。”
她一句一句说着,条理十分清晰,且情绪也很平稳,明明她在说齐婴的生死之事,可竟没有丝毫心绪紊乱的痕迹。
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顾居寒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发现自己此时竟宁愿她愤怒或者悲伤,即便她愿意哭一哭也好,这样起码会让他感到她有些熟悉,而不像现在,仿若彼此素昧平生。
顾居寒沉默着重新穿上了衣服,缓缓站起来回身看向她,斟酌片刻后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能说明很多问题,起码说明她的那些揣测并非不着边际——齐婴真的有杀身之祸,此事由魏帝亲自安排,且与江左之人脱不开干系。
这便是最坏的境况了,可沈西泠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