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是么?”他说,“我看倒像是黄雀。”
黄雀……
沈西泠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倏然坐直了身子,剧烈的动作彻底挣开了她刚刚包扎好不久的新伤,鲜血重新渗了出来,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
她只感到无边的震惊与惶恐,以及难以拆解诉清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这个人,他……他……
沈西泠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而就在这时,她再次听到了他的低语。
沈西泠听到声音以为他要醒来了,立刻激动地拉住了他的手,然而很快她就发现那只是他的梦呓,他仍然昏迷着,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她很失落,同时又附耳细听他说的话,只依稀听见一点破碎的言语。
他说:“笔……”
就像此前在客栈中一样,他要笔。
当初在客栈时沈西泠对局势一头雾水,可如今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她终于能理解他为何需要笔了。
他要写信……或许是要与谁交代什么讯息,也或许是要安排谁去做什么事。
他即便在病中也依然深深地挂念着这件事,自然能说明此事的重要,沈西泠望着此时苍白无力的这个男子,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
公子,我能代你做决定么?
如果……我想错了呢?
五月末的天碧蓝如洗,江左建康花已满城。
梁宫的御花园一向风光旖旎,却比不上皇后娘娘寝宫中的园子来得合陛下心意。传言陛下喜天竺葵,皇后娘娘的园子里种的便都是这花,芬芳馥郁十分宜人,引得陛下时不时就要过去小坐。宫人们都说帝后伉俪情深,即便成婚多年依然乐于相守,乃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帝后也的确是圆满,四年前皇后娘娘便为陛下诞下了龙子,那是陛下的嫡长子,自然得万千宠爱,得名为萧亦昭,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储君。
小太子今年四岁了,尚还养在他母后身边。皇后娘娘端方雍容,教子也很有一套良方,带得太子小小年纪便知道上进读书,据说日日天不亮便起身展卷了,如今论语已能倒背如流。
储君如此成器,陛下自然欢欣,因而更喜欢到皇后宫里小坐,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宜人,陛下便着人在后园支了一局棋和皇后手谈,小储君则在父皇来时难得放了假、不必再去温书,被宫人领着在后园中扑起了蝴蝶。
五年过去,萧子桁也有些许变化,那双桃花眼模样虽一如旧年,但其中的神韵却不如少年时鲜活了,大约是因坐上皇位之后他也体会到了不少为君的艰辛罢。此外他还蓄了须,兴许是为了增添老成稳健之色,而这无疑更让他显得沧桑。
他的皇后倒未显什么老态,只是身量圆润了些许,虽不像少女时那么婀娜苗条了,却另有一番独特的成熟风韵,看起来更有一国之母的威仪。
萧子桁执白,闲闲落子后便扭头看向了正玩儿得高兴的小储君,说:“昭儿近来是不是有些瘦了?朕看你带他也不要过于严厉了,他年纪尚幼,还是应当享些稚儿的乐趣。”
傅容捏着黑子端详着棋面,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陛下可不要冤枉臣妾,明明是昭儿自己上进,臣妾可是一直劝着的。”
这时她看准了一处地方落子,黑棋徐徐落下后又补充道:“他自知往后要替他父皇分忧,这才日日勤勉谨笃,这样的孝心臣妾劝可不合适,得要陛下亲自劝呢。”
如此一席漂亮话落入萧子桁耳中,自引得他淡淡一笑,然而那笑意却只是浮光掠影,远远未及眼底。
为他分忧?
他现在甚至不知自己还能否坐得稳这江山,万一韩守邺那老匹夫篡权成功,这江山便算是换了主人,到时候他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昭儿恐怕也就无处尽他的孝心了。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稳坐后位、即便后宫的娇花开了一丛又一丛地位也没有丝毫撼动,这背后的原因除了她的家族和儿子,便是因为她本人乃是一朵陛下的解语花,只需要萧子桁略皱一皱眉头,她便知晓他在思虑什么,体贴周到,实在让人撂不开手。
她屏退左右的宫人,又扫了一眼正在带小太子扑蝴蝶的苏平,随后声音很低地问:“左相那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傅容确实知萧子桁甚深,立刻便切中了要害。
不错,萧子桁如今之所以如此忧虑,就是因为昨日收到了密报,称左相在清渊城一带不见了踪迹,恐已为韩守邺派出的杀手所害。
萧子桁当时闻讯震怒,若非碍于苏平在场,他必然早已掀翻了御书房的桌子。
齐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死,但就是此时绝不能死。
他还需要他去完成很多事。
如今他自己身边已经被韩守邺插满了暗钉,甚至连苏平也已经被收买,他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瞒过韩守邺的眼睛,他需要齐婴在外为他调兵遣将,更需要他为他奔走忙碌。
当然萧子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齐婴一个人身上,这次前往淆山他还计划另带傅家及庶族出身的将领随行护驾,齐婴仅仅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齐婴这枚棋子不能如约归位,那么他在淆山安排的所有计划就都需要调整……甚至,彻底作废。
齐婴绝不能死!不能坏他的大事!
然而萧子桁如今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大江以北发生的事他又如何能够控制?他感到忿恨,同时也感到无力。
陛下心中烦闷,阴郁之下便难免迁怒于死物,他随手将手边的棋盒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白子一一滚落,惊得奴仆们纷纷惶恐下跪,却又碍于皇后娘娘方才屏退的命令不敢上前。
昭儿也受了惊,以为是父皇嫌他贪玩,害怕得不敢再扑蝴蝶了,于是拉着苏平的胳膊哇哇大哭起来,又抽噎着说要回自己的书房去读书。
而正在苏平回身哄小太子的当口,一个小太监大胆上前替陛下收拾滚落的残棋,萧子桁心中烦躁,正要一脚将这不长眼的宫人踹翻,却见那太监眼中精光一闪,忽而动作隐蔽地从袖中向他递来一张字条。
萧子桁脸色瞬变。
他眉头微皱,一时心中冒出千百种念头来,随即很快不动声色地将字条默默收入袖中。
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传递消息……能做到如此的只有大梁枢密院。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别说那时在远处哄太子的苏平,即便是坐在萧子桁对面的傅容也未能看清一切。
而此时苏平已经哄好了小太子,随即赶忙跑到萧子桁身边伺候,状极惶恐。
萧子桁则作余怒未消之状,称那小太监僭越,交代皇后将他关押小惩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而回到御书房后,萧子桁屏退了身边所有人,随即从袖中取出了字条,展之垂阅。
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仍闻南调,不坠君望。
奇险率意,恰似快刀斫削,飘然出尘,不失隽逸风骨。
萧子桁的眼睛亮了!
这是齐婴的字。
他绝不会认错!他自幼与齐婴一起长大,实在对他的字迹太过熟悉,这字的走笔、这字的骨骼,全都是他的路子,绝没有人能与他写得一模一样!
甚至措辞,甚至语气,全都一模一样……
他一定还活着!
萧子桁紧紧地攥住这张字条,抬目望向西方。
那是淆山的方向。
他眼中有无限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撑起你的小荷叶,像你小时候梦想的一样为他遮风挡雨吧(所以长线就是俩人的字~至于文文替小齐大人写了多少东西就留到后文揭啦
(第四卷 还剩最后两章
第202章 淆山(1)
六月已至,淆山在前。
五月廿五帝驾出建康,至六月初八方至淆山行宫,而告祭大礼则定于六月初十,一个经太常寺测算而得的所谓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
天子出行排场自然不同凡响,这一路旌旗招展热热闹闹,引得沿途百姓纷纷瞻仰叩拜山呼万岁,倘若不明这朝局的动荡纷杂,恐怕真要以为是什么太平盛世呢。
而等到了行宫,太常寺的官员们便纷纷忙碌了起来,身为太常丞的齐四公子齐乐自然也不得闲,难免要紧随着他的诸位上官细细查看着祭天大典的每一处布置,譬如礼器是否已经安置妥帖、祭坛又是否已经修筑停当,甚至连待宰杀的牲畜是否还好端端活着都要一一查验,唯恐大典上出什么乱子触怒神明,再为大梁招致什么祸患。
而与齐乐这帮太常寺的官员不同,韩守邺大将军的忙碌可就不便暴露在明面上了,当要小心藏在桌面之下。
韩大将军身为当朝第一武官,地位尊崇自然要伴驾随行,此外他的长子韩非从也一同随军护驾。而韩非从这段日子也不得闲,是刚从高平一带巡视过边防折返建康的,刚回来不久又一路护圣驾至淆山,委实辛劳不已。
而实则这位将军去高平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什么边防,却是为了亲自去暗杀他的上官左相罢了。
他的父亲韩守邺对于暗杀齐婴一事十分执着,只要见不到他的尸首他就会觉得危险、总以为对方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因而在上一次清渊截杀失败后又不惜让自己的长子亲自前往边地,嘱咐韩非从务必亲眼确认齐婴的生死、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江左。
韩非从自然遵从父命。
清渊截杀之后,左相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踪迹全无销声匿迹,若非派去的杀手无一生还,韩非从还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想来眼下左相应当是藏身于江北某地,而江北何其大也,又该从哪里找起?
韩非从着实头疼了一阵,后来才想通一件事:无论左相此时身在何处,只要他想回江左必然就要涉水,汴水、淮水、长江……总有其一。
既如此,他要做的便是封锁边境一带的所有津渡,严查每个从北地而来的船只,只要做到这一点,左相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韩非从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暗中排查边境一线的所有津渡水路,严防死守日以继夜,而他本人则亲自镇守在北魏东平郡与大梁高平郡的交界之地,紧盯汴泗二水口岸。
盯了几日没什么收获,韩非从不禁感到些许无趣,继而又在盘查南来船只的同时动起了歪心思——唉,他人都来了,不借机从往来商船身上扒掉一层皮,怎么对得起他这一趟跑腿的辛苦呢?
如今南北之间并未全面通商,很多往来的商船都踩着两国律法的边界小心腾挪,若他们背后没有两国官员做倚仗,这生意也就跑不成了。韩非从如今镇守在此处,那就是平地生出来的一座大山,商贾们要想货物不被扣押收没,那就少不了要懂事地往韩小将军手里塞些好处,买个平安。
因此韩非从在这渡口守了几天,人先不说抓没抓到,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很令他感到熨帖。
六月初一那天也巧,韩非从正好碰到一个做盐庄生意的客商,叫宫逊。这位可是韩非从的老相识,四五年前就跟他有来往,为了让他保佑着从北边往南边贩盐,暗地里不知给他送过多少银两,将他始终供养得十分舒适。
这天两人碰上了,宫逊似乎也没想到会在高平碰到韩非从,看起来十分意外,但他精乖,连忙殷勤地下船、凑到韩将军身边嘘寒问暖百般客套,同时还不忘小心地送上红包,祈求着将军能同往昔一般保他一个安稳。
韩非从收了红包,掂了掂觉得颇沉,心情遂愈发好了,对宫逊的态度也越发和煦,随意地与他聊了两句天后便道:“往日也就罢了,但这几日特殊些,每艘过江的船都要开仓查验,这众目睽睽看着呢,我总不好太偏袒你——你便将船仓打开,我派人进去巡视一圈罢了。”
宫逊闻言点头哈腰着称是,但神情却有些为难,想了想后又凑到韩非从耳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所不知,我……我这船舱里有些东西,却是不太能见人……”
韩非从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表情登时严肃起来,问:“什么意思?你船里装了什么?”
宫逊摸了摸后脑勺儿,神情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后说:“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混了些小盐……”
小盐。
这东西就有点说法了。
南北两朝的官盐价格高昂,平民百姓难以承受,民间便另寻了法子,有的从草木灰中提取食盐,有的则将自家墙根发霉的土收集后蒸煮,最后得的那些白色粉末便是所谓“小盐”。这东西勉强算有些咸味,但长期服食并不利于四体康健,但平民百姓家有什么法子?只能拿这东西代替了。
韩非从一听就明白了:这宫逊原是拿小盐混在官盐当中,从中间的差价里牟取暴利!
难怪他每次给自己的孝敬都那样丰厚!
韩非从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骂了宫逊一声“奸商”,宫逊也不回嘴,就嘿嘿跟着赔笑,紧接着又求:“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这津渡上人多口杂的,倘若一开仓被人发现了端倪,小人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将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给小人留条生路走吧。”
这番哀求十分恳切,配上宫逊那一副可怜相尤其显得真诚,韩非从与他相识多年、又从他手上收了不知多少好处,这样的忙总应当帮上一回的。
韩非从相信左相那一行人也不至于就这么正正好好藏在宫逊的船上,的确有心放他过去,只是他又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父亲的耳提面命,要他务必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务必取那齐敬臣的项上人头,若他将此事搞砸了,那父亲的大事或许就会被动摇,一旦事败他们一族都要跟着陪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韩非从虽然同他父亲一般鲁莽,但面对这等大事自然也知道上心,他眉头一皱,当即就要拒绝宫逊的恳求,而话还未开头,便听闻渡口的那一头人声喧哗,他带来的众多官兵都拔了刀,一艘不起眼的黑船不顾盘查阻拦鼓起帆向着下游疾冲而去!
韩非从大惊,登时一把推开眼前的宫逊急急奔到了河边,却见那船上隐约站了个人,他定睛一看,见那人峨冠宽袍,还生了一双凤目,可不就是他苦苦寻了多日的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