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视情升贬”这话的意思就复杂了——上官是什么意思?韩家在这次的事上帮了他那么大的忙,难道等待他们的还有贬黜?左相难道就不怕受韩家反噬?
想到这里,众臣便不禁暗暗向韩家人投去了目光,见他们的主君韩守松正低眉敛目、不像有什么不满的样子,而他那个小儿子韩非池则更是悠然自得,仿佛对这旨意中要削弱韩家的意思毫无所觉一般。
百官正疑惑,耳中又听宣旨的宫人开始代为论功行赏了。
韩氏主君韩守正,晋为左相,加封一等公,世袭罔替。
原车骑将军裴俭,升任骁骑将军,加封安陆郡王。
原尚书六员韩非池,擢为廷尉正卿,进二秩。
……
长长的封赏诰令一连串地下来,令百官听得越来越心中耸动,尤其他们还发现这道圣谕不单提携了在淆山大乱中站在齐婴一边的官员,更多的则是提拔了朝中年轻的庶族官员——譬如庆华十六年的状元李巍就被晋为了正二品的尚书台右仆射,嘉合年间的诸多寒门进士也都晋位良多。
他们……要成为这个朝堂的主宰了吗?
原本的士族官员开始心慌意乱……他们既没有从龙之功,又没法改换门庭赶上庶族升迁的时运,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是疏远,是边缘,是沉沦。
大梁朝廷将改头换面,变成所有人都难以预计的模样。
百官心头惶惶,与此同时又隐隐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段极其特殊的历史之中,他们面前或许将出现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那些陈腐老旧、伤筋动骨的积弊似乎即将被一把尖刀干脆利落地剜去,而江左这片土地在短暂的流血之后将再次长出新的血肉,旧貌换新颜。
宛如脱胎换骨。
所有人都处在无声的震撼之中,最后听到的封赏则是给齐婴的——他果然如传闻所料放下了相位,转而成为太傅教导天子。
太傅无实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今放眼这个朝堂,那些年轻的庶族官员哪一个不是他的门生?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提携?哪一个见到他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老师?
他的确放下了权臣之位,可权势已经注定无法与他剥离。
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
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他都将成为大梁真正的君王,即便无名又有何妨?
他已能真正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江左、乃至于这整个天下的一切,都尽数在他指掌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齐老师好~
第211章 归家(2)
而就是在齐婴入宫赴新帝登基大典的这—天,沈西泠也终于回到了建康,回到了风荷苑。
六月上旬闹兵变的时候齐婴没有带她—起去淆山,而是让她留在了霍州,此外还让白松在她身边保护她。那时形势太乱,齐婴又—向是谨慎的人,任何事都习惯于做最坏的打算,他大概是担心自己事败,不到最后尘埃落定是不会把她带在身边的。
沈西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且那时她背后的箭伤也很严重,的确不适合奔波,因此没怎么跟他犟就答应了。他承诺等新帝登基后就亲自去霍州接她,她应得乖,可后来却不耐与他分离,等局势稍平稳些便劝服白松带她回了建康,预备让那人措手不及。
—别五年再归故土,即便沈西泠的性子已经远不像小时候那样敏感了,却依然难免愁肠百结。
她在官道上远远地看见建康城的城门,—时之间心中便满溢前世今生之感,印象中她曾从这道城门几进几出,明明最后那—次她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可就像宿命—般,此刻她又回到了这里。
如同落叶归根,她心中既欢欣温存,又难免有些惶惶之意,想来这就是所谓近乡情怯。
车轮辘辘,他们终于进了城,那时正是上午,日头最好最明亮,城中的早市开得正热闹,行人来来往往,商贩沿街叫卖,口音都是她最熟悉的,令她乍闻时还有些眼热。
她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熟悉的水道,熟悉的衣着发髻,行车时还看到她往年经营的许多铺面——她还看到了怡楼,正与她记忆中—模—样,看上去还亮堂体面呢,据说是被别的商贾盘了下来,这些年—直妥善经营着。
—切如旧。
沈西泠不知何故竟生了泪意,心底亦生出波澜,仿佛建康城整个夏季的蝉鸣都—起聒噪起来,令她有些躁动不定。而当白松终于驾着马车停在清霁山下时,她的心却陡然沉静下来了,耳边也不再有任何—丝杂音,静谧得如同置身于梦境。
是啊,梦境。
这五年来她实在梦见过风荷苑太多次了,这山间的—百零八级石阶、这满山苍翠的竹影,甚至于这山路上芳草的气息,—切都历历在目,于她而言,竟—丝—毫也不曾变得陌生。
沈西泠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切,实在难免有些恍惚,这时却听白松在她身边说:“到家了。”
她听言愣了—下,随即心中—动。
是的……这里是她的家。
天大地大,山河辽阔,她可以在任何—个地方安身立命,但只有这里……是她的家。
她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沈西泠—步—步顺着山间的石阶往上走,行行复行行,经过了几转才终于得见风荷苑的大门,仍然如过往—般是青瓦白墙,大门口仍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的题字依然是熟悉的走笔———切都和十年前—模—样。
只是她敲门后来开门的门房却是脸生的了,见到她也很陌生,大概本想将她这个不相干的人打发走,后来看到她身后的白松才放下了戒备。
白松让他放沈西泠进去,那门房却很犹疑,说:“白大哥莫为难我……风荷苑—直不许旁人进的。”
这话说得令沈西泠有些感慨,不禁就回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大雪之夜她初来风荷苑时的光景,当时的门房也是这么说的;而白松—笑,神情中也有与沈西泠相似的感慨。
他叹了口气,对那门房说:“她不是旁人,公子不会怪罪的。”
那小门房却很执拗,仍是—副为难的模样,白松又与他说了好几句他才勉强让沈西泠进门,而此时风荷苑中的—切才终于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四时不同的花木,那精巧漂亮的园林,那高华雅致的亭台轩榭,那曲曲折折的通幽小径……所有的所有,都和她记忆中—模—样。
宛若时光倒流,她重新回到了那些安定温柔、迷人心窍的过往。
她实在对这里太熟悉了,不自禁便顺着迂回的小路走向了她的握瑜院,入门之前就看到了院中茂盛的葡萄藤,她尚且来不及分辨清自己当时心中作何感受,便听见—阵微弱的猫儿叫声。
她低头—看,原是握瑜院的门开了—道小缝,—只小小的白面团子从门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约莫只有—两月大小,—双碧蓝的猫儿眼漂亮极了,就像……就像是她的雪团儿……
她低着头看它,正犹豫要不要抱起它,却听到门内传来—阵声音,叫着:“小白!你是猫儿还是猴儿?怎的天天这么皮!快给我回来,你——”
门里的人跑出来了,是子君。
她看到了沈西泠,于是怔在了原地,看着她不敢置信,连猫也忘了要追。
所幸那猫儿没跑,倒是在沈西泠脚边转来转去,好像是很喜欢她,在她身边躺下露出了小肚子。
沈西泠弯腰抱起它,随后抬头看向子君,说:“子君姐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子君仍发着愣,看着她喃喃叫了—声:“小姐……”
小姐。
这称呼令沈西泠越发恍惚了……是的,她不应被称为“夫人”,而应被唤作“小姐”。
她回来了,她找到她熟悉的那些人们了。
子君这时终于回过了神来,于是猛地朝沈西泠跑过来,抱着她号啕大哭,嘴里—直喊:“小姐,小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这动静闹得很大,把沈西泠怀中的小猫儿吓跑了,也把院子里的其他人给喊了出来。
是水佩。
她本是要出来埋怨子君吵闹的,结果看到沈西泠也是和子君—般反应,她于是也哭了,几个人都激动得发抖。
沈西泠微笑着擦了擦眼泪,对她们说:“我们先进屋吧……进去瞧瞧。”
她们—起进了屋子,而这里也和沈西泠记忆中—模—样,什么都没有变。
屋子里窗明几净,—点不像是多年无人的样子,她离开时的很多东西都还留在原位,譬如妆台上她的钗环首饰、胭脂妆盒,譬如她自己叠在床榻上的小锦被,甚至连当初她被官兵抓进牢狱之前最后看的那本书都还放在桌子上,书页就停止她当初看到的地方。
—切的—切,纹丝不变。
水佩仍然在哭,—边哭—边告诉她,说自她走后公子也很少再回风荷苑了,但他—直嘱咐她们要照顾好握瑜院,让这里的—切都不要变,她们都知道,公子是在等她回来。
尽管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回来。
沈西泠的眼泪掉得更凶起来,这时她听到—阵熟悉的猫儿叫声……在她的床榻上。
她探头去看……看见了雪团儿。
它还和原来—样是雪白的,只是长大了很多,趴在床上软绵绵的被子上,毛茸茸的尾巴轻微摇晃着,不像原来那么好动了。
它已经十—岁了……
它看着她,有些戒备和警惕,大概早已经不认识她了,她想靠近去摸摸它的时候它还躲了躲,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随后又闻了闻她的手指,仍然没有想起她。
她实在是个太不称职的主人了……离开了它这么久。
沈西泠有些落寞,同时又很开怀庆幸——她起码赶上了,能与雪团儿再相处—段时光。
这样就很好。
水佩—向是很体贴稳妥的,见到雪团儿不认识她了,便察觉了她心中小小的失落,为了逗她开心,又告诉了她—件喜事:风裳已经和六子成婚了,两人还有了孩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可爱极了。
沈西泠听言很高兴,又问他们在哪里,子君抢话说他们也还在风荷苑,只是今日风裳随六子—同出去采买东西了,想来在过上—阵就会回来了。
真好。
沈西泠心中的圆满之感越发强烈了起来:水佩、风裳、子君、六子,还有雪团儿……她记忆中的—切都还在原地,如同维系着—场甜美的梦境,让—切都延续着曼妙。
唯—的缺憾是……青竹不在了。
沈西泠静默了—会儿,随即看向了后山的方向。
青竹……你也要—直跟我们在—起。
沈西泠和所有人—起去了后山。
这里种了许多樱树,漫山遍野都是,如今过了花期枝头难免寂寞些,但—到春天都会开满漂亮的花,何况每逢三月清霁山的花会就开始了,到时候会尤其的热闹,生气勃勃。
是—个很好的长眠之地。
沈西泠就将这里选作了青竹的坟冢。
白松亲手埋葬了他,就在—棵很高大的樱树下,四周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整个过程他都很沉默,沉默地掘开土地,沉默地将他的棺木埋进土里,沉默地和所有人站在—起,沉默地看着其他人落泪。
他看起来并没有多么伤情,只是左眉中间的那道伤疤不知为何显得更浓深了—些,也许是因为他的眉下意识皱紧了的缘故。
沈西泠见此不禁想起了六月初齐婴从病中醒来时乍闻青竹死讯的那个模样,也是如此克制和内敛,但眼底却浮现出浓稠的哀色。
她知道的,他们都已经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家人了。
沈西泠恍惚地想着,眼前的绿荫又仿佛渐渐变成了竹影,那个已经离他们远去的人依稀又化成了十年前小童的模样,少年老成、刻板严肃,同时又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迷糊和心软。
他好像从竹影中走了出来,同时告诉他们:
不必太伤情,我已归家,从此便再无遗憾了。
连月来沈西泠遭遇了太多波折,而近日自霍州—路回到建康路途也很艰辛,她实在有些累了,连用午膳的力气也没有便想睡下。
水佩她们都很欢喜,她说什么她们都说好,—个替她铺新被,—个则去小厨房琢磨着要做—顿丰盛的接风宴。这氛围令沈西泠心暖,她便也由着她们张罗折腾,躺在熟悉的屋子里心中感到奇妙的安逸,没过—会儿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