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七月酷暑,韩非池也是一头的汗,他在齐婴身侧低声说:“人是自缢而亡,没留下任何话或者书信,死前也没见过人。”
齐婴眉头皱得很紧,问:“他怎会突然生出此念?”
韩非池同样困惑,只摇头称不知,齐婴气息更沉,令韩非池也有些惶恐,低头言道:“对不起二哥……是我无能。”
齐婴没有答话,望着高高的朝日楼沉默良久,随后韩非池才听见了他一声叹息。
“让廷尉的人都撤走吧,”他说,“我独自上去看看。”
韩非池垂首答“是”,很快便命手下人都离开了,他躬身目送齐婴登楼,在众人所未见时,眼中却有些诡异的亮光。
说起来,朝日楼其实并非最宜人的居所,它毕竟有些太高了,屋舍反而并不很宽敞,远不如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来得宜居,然而当初萧子桁移居华林园时却坚持一定要住在朝日楼,想来也正是因为它高,居于其上可将整个园林收入眼底,总能让人有种居高临下、掌握全局的快感,而这始终都是他所痴迷的。
齐婴独自沉默着登楼,一步一步由低至高,每上一阶眼前之景便愈加开阔,同样,身处高处的孤独之感也会更加强烈——也许他最终也不能明白,为何萧子桁会如此执着于登临绝顶吧。
他终于走到了朝日楼的顶端。
这里风景独好,门外秀丽江山近在眼前,金碧辉煌的建康城仍是太平盛世般的繁华光景,而门内……却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首。
齐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随后缓步踏入门里。
华美的朝日楼内已经一片混乱,绫罗锦被皱巴巴地团成了一团,许多残羹冷炙都堆在一起,时日久了散发着阵阵恶臭,地上也处处脏污,显然是久未打理的模样。
萧子桁自从退位之后就闭门不再见人,甚至也不许仆役近身,宫中因此早有传闻,说先帝在淆山之乱后已经疯了,在朝日楼中苟且偷生,活得跟牲畜一样可怜——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虚。
此时房中的梁上悬着长长的白绫,而他的尸体已经被廷尉的人放了下来,蒙着一块白布躺在地上,和那些残羹冷炙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凄清。齐婴走过去,弯下腰缓缓地将那块为帝王裹尸的白布掀开,露出了萧子桁的遗容。
他仍睁着眼,死死地睁着,仿佛死不瞑目,又仿佛即便死了也要看着这个世界、看那些仍活着的人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他的头发已经结成一绺一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饭菜汤汁滴落的痕迹,房中并不是没有簇新的衣服给他更换,但他或许是自己不愿换下身上的龙袍,仍执意穿着它到最后一刻。
……早已疯魔。
齐婴注视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微微有些出了神,而实则他心中是一片空白、既不恐惧又不悲伤。他毕竟已经过了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要伤情一番的年纪了,何况他见过的生死太多太多,早就已经麻木了。
只是眼前这个人和其他因他而死的人毕竟不同——他原本是不必死的,本可以安安稳稳、富贵平安地度过一生。
可最后……还是闹成了这样。
齐婴有些叹息,他起了身,转到窗边看向了窗外,盛夏之时华林园内繁花似锦,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满眼的绿意看似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郁,令齐婴恍然想起了风荷苑中漂亮的花木。
这时他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敬臣。”
他回过了头,却看见了少年时的萧子桁。
他正在喝酒。
少年时的四殿下放浪形骸,常衣衫不整醉至酩酊,一双桃花眼透着风流气,那时候在他们几个好友之中,其实只有他最有传闻中江左名士的风采。
他正在对他举杯,似乎在邀他共饮,齐婴向他走近了一步,恍惚间似乎也回到了少年时。
他们都还不曾大权在握,彼此都还将对方当成真心的友人。
齐婴向萧子桁走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说:“殿下莫贪杯,陛下说晚些时候要殿下去御书房答策问,可不能喝醉。”
萧子桁大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我才不去,策问谁爱答谁便答去,我宁做酒中的仙人,是不理这些凡尘俗事的。”
齐婴有些无奈,摇了摇头。
萧子桁仰头痛饮,大声说了一句“痛快”,又对齐婴挤眉弄眼地笑道:“你方才见到子榆没有?她前几日不是被母后捉去学琴了么,连着几日没见到你,便在自己殿中闹得不消停,今日还跟我说要来给你送糕吃,问我你喜欢什么糕呢——我说你不喜甜,她还不信,唉。”
他挖苦了妹妹两句,自己先笑了起来,齐婴则眉头皱着,说:“殿下慎言,公主清誉为重。”
萧子桁“嗤”了一声,有些不屑,说:“女儿家的清誉岂是他人能给保住的?还不是要靠她自己,起码不能一见到你就恨不得摇尾巴才好。”
他又说了几句嘴,讥讽起自家妹妹真是毫不留情,齐婴不便议论未嫁的公主,自然是保持沉默。
萧子桁又喝了两口酒,这时坏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也正色起来,凑近齐婴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要我说,你倒是可以考虑同她成婚……子榆那丫头你也晓得,自小就喜欢你,你就当全她一个痴心也罢——她虽然欠些稳重,可是秉性纯良,你不是原本就喜欢性子纯善的人吗?那她岂不很好?”
他到底是当哥哥的人,表面虽对妹妹百般嫌弃,然则心中还是向着她,盼她心想事成,盼她岁岁无忧。
齐婴听出他真心,因此也真心答复,说:“公主自然极好,只是我当她是妹妹,并非男女之情。”
他答完,面前饮酒的少年神情却登时一变——他忽然变成了年长的萧子桁,已经登基、黄袍加身,已蓄了须,那双少年时明亮的桃花眼也变得晦暗阴沉起来,紧盯着他不放松,冷笑着反问,说:“你当她是妹妹?那你怎么忍心害死她的哥哥、又让她的小侄儿成为一个可悲可笑的傀儡!”
他声色俱厉,面容变得扭曲可怕,他手中散着香气的酒也不见了,变成了臭气熏人的残羹。
齐婴心中骤然一跳,紧跟着他自己也变了,同样的面目全非。他看到自己手中拿着刀,刀锋上正一滴一滴流着血,等他再抬头时,眼前早已不是繁花似锦的华林园,而是夜幕中火把如龙的淆山,满地都是尸骸和鲜血,他就站在火海的中央,与萧子桁只有几步之遥。
萧子桁的脸上已经布满了血泪,他身上的龙袍也被大火烧着了,齐婴皱着眉,想告诉他让他立刻把外袍脱下救命,可他宁愿被火烧死也不愿脱下它。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孩子,齐婴有些看不清那孩子的脸,似乎是萧亦昭,也似乎是幼年的萧子桁。
他们一起看着他,越来越被烈火吞噬,好像宁死也不愿回头,齐婴的手攥紧了,看着萧子桁的眼睛:“殿下……”
我不想篡权,不想杀你,也不想伤害你的孩子。
我只想保全我身边无辜的人们,再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你只要信我一次,哪怕只有很短暂的几个刹那。
而萧子桁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他彻底退进了烈火之中,被那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可即便那样他仍然死死地盯住齐婴,眼中是无限的怨毒和凶戾。
他大声地诅咒:“齐敬臣,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的家族会子孙断绝,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他终于被大火吞噬了,连一点影子都没能留下。
只有声音还在不停地回荡。
永生永世。
不得圆满。
齐婴猛地醒过神来,什么少年、什么酒杯、什么淆山、什么大火,全都消失不见,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具萧子桁的尸首,以及他刻着诅咒的、至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
齐婴面无表情,而衣袖之下的手指却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他忽然有些站不稳,于是抬手扶住了雕花的窗棂,就在这个当口门外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韩非池急火火地阔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张皇。
齐婴心中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立刻警觉地问:“发生了何事?”
韩非池满头大汗,气也有些喘,却来不及平复,火速答道:“风荷苑那边来人传话了,说……说……”
齐婴一听“风荷苑”三个字就立刻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韩非池的手臂,神色冷厉到无以复加:“说什么?”
韩非池吞了口口水,惶恐答:“说……说沈小姐昏过去了,至今还未醒……”
韩非池与齐婴相识有近二十年了,可他从未见过他露出彼时那般的神情。
无措、慌乱,支离破碎。
明明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甚至视万物如尘土、视己身为草芥,可偏偏只是听到了一个关于那人模糊不清的消息,他就立刻方寸大乱。
他转身离去时连步伐都透着仓皇,韩非池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齐婴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到风荷苑的。
他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滔天的风浪,生生死死、起起落落,都不新鲜……可其实从没有哪一刻他像那时一样手足无措。
兄弟入狱,他可以设法解困;家族倾覆,他可以百般周旋;社稷有难,他可以舍生忘死……
……可如何他的文文出事呢?
如果她生病了,如果她……
他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偏偏此时幻境之中萧子桁留下的诅咒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回响
“齐敬臣,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的家族会子孙断绝,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
齐婴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双手沾满鲜血无数,甘愿生前身后受世人唾骂,即便最终不得善果也毫无怨尤。
只是我的报应不应当落在那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就让我一人下地狱吧……她,要永远平平安安的。
齐婴赶回风荷苑的时候尧氏已经在了,另外他的长嫂韩若晖也带着徽儿、泰儿一并来了、弟妹宁氏也在,人们都簇拥在握瑜院里,她身边的丫头们都又哭又笑的,还有好几个大夫也都聚在屋外满面笑容。
大家见到他都向他道喜,坐在屋里的尧氏见他回来了更是喜极而泣,拉着他说:“文文有孕了,你要做父亲了!”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只是开初时却似乎听不懂,只觉耳畔轰隆作响模糊一片,直到他终于拨开众人走到沈西泠的床边、见到她安然躺在床榻上的模样,一切都才渐渐真实了起来。
她睡着了。
仍然如过往一样美丽、美得令他挪不开眼,神情恬然,眉梢眼角都透着温柔和娇气,是他最熟悉也最心爱的模样。
她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
此外……还有了他的孩子。
沈西泠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在她醒来前刚下过一阵雨,这时将将停了,阳光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她醒来时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尧氏她们都围在自己的床前,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是昏倒了,昏倒前正跟未来的婆婆和妯娌一道吃茶说话呢。
今日尧氏其实是来跟她商议大婚的安排的,韩若晖和宁氏恰好得闲,也就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沈西泠最近的确有些疲惫,大概是因和尚书台拟通商条例颇费了些神的缘故,但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感叹自己近来是变得娇气了,竟一点累也受不得……想当初在上京的时候情形比现在艰难百倍,她不也一样坚持下来了么?
她有些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只是没想到竟在和婆婆妯娌说话的时候昏了过去……实在有些出格。
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人们都看着她又哭又笑的,她实在不解,便看向了尧氏,问:“夫人……这,这是怎么了?”
尧氏坐到她的床边,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破涕为笑着说:“傻孩子,你有身孕了!”
沈西泠一下子愣住。
她不敢置信地问:“什……什么?”
一旁的丫头们都是笑,她的长嫂韩若晖也对她温柔地说:“弟妹怀了敬臣的孩子,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这……
沈西泠如闻天书,一时竟有些茫然,过了一阵欢喜才猛地升腾起来,令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怀了那人的孩子。
他们曾经一同幻想过的,彼此相守,再有一个孩子……正一桩一桩地变成现实。
沈西泠的手不禁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很平坦,看不出有孕的痕迹,但已经确确实实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是她和他的孩子。
不自觉间,沈西泠便倏然掉下了眼泪。
她正不知该作何反应,耳中又听尧氏跟身边人抱怨:“敬臣呢?他这个做父亲的又去哪里了?也不来陪着他妻子……快,快去找找,方才不是就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