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顾居寒叹了口气,问:“你真的不打算见她?”
那人说:“今日见过了,何必要再见。”
“可是只你见了她,她却还没见过你——你比我更熟悉她的性子,你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人沉吟,声音极平静:“温若,我不能再见她。”
顾居寒觉得今日他要将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他想起这些年沈西泠妆奁下收着的一封又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想起她听闻那人要来上京时忽而明媚起来的眉目,想起她近日暗自雀跃却又茶饭不思的模样,就觉得有许多话要规劝那个此时坐在他身后一帘之隔的人。
可是他知道,他劝不动他,就像他劝不动沈西泠。
顾居寒起了身,说:“也罢,这是你的事,见或者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她还在外面等我,我得走了。”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与他道别。
他还了礼,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那人,淡淡地问:“敬臣,今日你不见她,是怕她藏不住事,还是怕你自己藏不住事?”
说完,他走了出去。
沈西泠在马车上等了很久顾居寒才出来,他上马车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甚至显得很丧气地对他说:“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她生得美,即便是这等丧气的神情也显得娇憨,顾居寒看得失笑,在马车中坐定才对她说:“不是什么别的,蛋羹而已。”
他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碗小小的蛋羹。颜色十分好看,中间撒着点点的葱末,还冒着热气。
沈西泠心里一动。她小时候就爱吃蛋羹,尤其在吃过甜食之后。
她瞧了顾居寒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蛋羹从食盒里取了出来。
顾居寒笑了笑,想起方才他下楼时那人遣身边的仆从递来这个食盒时的样子,再看看她此时小口小口吃蛋羹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有些百味杂陈。
他问沈西泠:“如何,好吃么?”
沈西泠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又问他:“怎么会想到给我带蛋羹?”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答:“到楼下看见别人桌上有,想着你或许喜欢。”
沈西泠笑:“将军如今是猜得越发准了。”
顾居寒又咳嗽了一下,应了两声,便对车外随侍的仆役说:“回府吧。”
燕国公府离怡楼并不很远,占地极大,又处在上京城一等一的地角,乃顾氏世代经营封赏所得,入夜时灯火通明,将一方天幕都映得极明亮,宛若一只伏虎,盘踞在上京的心脏。
顾居寒扶着沈西泠下车的时候,她见得这般华府高门,便禁不住感到阵阵心慌,又隐隐想起她所熟知的其他那许多气派的府宅,其中一个已经轰然覆灭,另一个,大约也正步履维艰。
他们一起踏进府门,月色正好,他们一起在庭院中散步。
第4章 望园
燕国公府极大,老国公辞世之后顾居寒袭爵,家族繁盛,叔伯兄弟也多,皆同府而居。即便府中人丁众多,顾居寒和沈西泠夫妇二人居住的院落仍然极宽敞。因顾氏一门是将门,故其虽为豪奢之家,但涉及园艺雕琢诸事仍不够精巧,再则大魏民风粗犷,更不比江左之地的世家高门来得讲究。
五年前沈西泠进门时,顾居寒的院子便甚是简朴,她入门后,顾居寒怕她无聊,便将修园之事交给了她。沈西泠便辟了一块极阔的土地修了一座望园,按照江左的讲究布置亭台水榭、草木虫鱼,五年来陆陆续续增增补补,已经很成气候,如今在上京城中颇有些名声。
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园中的一方池塘,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植青竹,是一方极幽极静且极风雅的小天地。
这个时节莲花还未开,使小池显得有些寂寞,但池中的鱼儿却活泼,为此地添了许多生气,沈西泠和顾居寒行至小亭,从婢子手里拿过装饵食的小陶罐,便在亭中斜倚着栏杆喂鱼。
喂鱼这种事,图的是个意趣,饵食一撒,鱼儿们争相簇拥而来,池中便成红艳艳的一团,这才得趣,只是望园这方池塘里的鱼太有福气,日日被府中的仆役喂得饱腹,故而当男女主人此时再来喂的时候,它们便不大买账了。
沈西泠喂了半天,只见鱼儿们兴致缺缺,她便也意兴阑珊起来,顾居寒瞧了她一眼,失笑:“小孩子脾气,还要生鱼儿的气?”
沈西泠抿了抿嘴,将鱼食递还给左右的婢子,在亭中栏杆边的位子上坐下,不说话了。
顾居寒笑着摇摇头,也让人将他的鱼食罐子撤了,屏退左右后在沈西泠身边坐下,说:“真不高兴了?大不了我让他们明天不喂鱼了,你明天再来喂好不好?”
这话将沈西泠逗笑了,说:“我哪儿就气性这么大了,你分明晓得我不是因为这个。”
顾居寒也笑,心想,这是你这半个月一来第一回 笑。
沈西泠侧过身子,半趴在围栏上看池塘中浅浅的涟漪,轻轻地说:“温若你说,他会不会其实……存心不想见我?”
“怎会?”顾居寒答得很快,“他是染了风寒,你别多想。”
沈西泠勉强地笑了笑。
顾居寒最看不得她这个模样,郁郁寡欢、像是要哭。虽然她生得美、无论什么模样也美,像此刻这般忧忧愁愁的模样更美,但是他其实更喜欢她活泼些、欢喜些。
他说:“还有机会,你别灰心。”
沈西泠伏在栏杆上恹恹地,说:“他是使臣,我是官眷,哪有那么容易?你别哄我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居寒伸手帮她把一缕掉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忘了马上就是浴佛节了?”
沈西泠的眼睛亮了亮。
江左大梁佛道昌盛,这些年北魏也受其影响,于每年四月初八大办浴佛节。每逢此时,佛寺常有诵经法会,以各香浸水灌洗释迦之太子诞生像,善男信女亦多于此日行布施。但凡上京有名声的禅院,四月初八都有浴佛斋会,京中的玉佛寺乃皇室捐资所建,每年浴佛节陛下必躬亲而至。
陛下去了,想必大梁的公主就也要去;公主去了,那齐婴……
沈西泠的眼睛越发亮了亮。
“总算高兴了?”顾居寒取笑她。
沈西泠的眼睛弯起来,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又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指头数日子,这一数便数出整整二十一天来。
她的脸又有些垮。
顾居寒笑着开解她:“时日是长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强多了是不是?”
沈西泠点点头,又听他说:“你若实在觉得日子难熬便找点事情做,我听说过几天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要办一个茶会,你不如去散散心?”
“不去,”沈西泠摇头,“她与平景侯夫人是手帕交,我才不去受挤兑。”
顾居寒皱了皱眉:“她今天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沈西泠笑起来,“左右就是那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你知道的,我这人很看得开的。”
顾居寒凝时她片刻,也随着她笑了笑。
沈西泠挑了挑眉,又伏到栏杆上去,侧过头不甚在意地对他说:“其实她们挤兑我,无非是因为她们自己当年想嫁给你,没有嫁成;如今想要让她们的亲戚嫁给你,也没有嫁成。她们喜欢你,所以嫉妒我。”
顾居寒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言:“听起来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沈西泠弯弯眼睛,又叹了口气,说:“可惜了,她们不晓得你我不是真正的夫妻,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好姻缘。”
顾居寒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又坐直身子,瞅了瞅他,说:“其实薛沅挺好的,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坏,最好的是她待你真心,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
顾居寒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沈西泠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今天皇后把我叫过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可我们的情况你也晓得,我寻思你确实应当有个正经的妻子,过两年再抱个可爱的孩子,我……”
“你什么?”顾居寒问。
沈西泠叹口气:“其实是不是薛沅倒无所谓,我只是怕我耽误了你正经的姻缘——我也就罢了,可你总不好就这么耽误一辈子吧。”
顾居寒背靠在小亭的栏杆上,显得悠闲又松弛,但他说的话却并不轻松。
他说:“我如今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单说朝堂上的你争我夺便能要了我的命,我又何必再连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沈西泠望着他,心中也极无奈。
如今在这大魏朝堂之上,燕国公看似风光无两权倾朝野,实则在这暗流涌动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魏帝软弱,宠爱邹氏,国舅邹潜因此官运亨通,自八年前官拜宰相以来便在朝中结交朋党、铲除异己、扶持子侄、舞弊弄权,外戚之乱早已在大魏埋下祸根。
顾氏一门忠于皇室,老燕国公便与邹氏不和,到顾居寒这一代更是如此。这些年魏梁两国战事频仍,顾氏因此而得重用,若非如此,恐怕邹氏早已兵戈相向。
如今陛下膝下三子四女,长子高敬今年二十有七、乃邹氏嫡出,另外两位皇子一个九岁一个三岁,母族又皆位卑,皆难与高敬相争,而若高敬顺利登位,那顾氏……
沈西泠又叹了一口气。
顾居寒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所以西泠,这些话,你我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沈西泠犹疑,思量许久,点了点头。
顾居寒抬头望了望月色,站起身来对她说:“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咱们回吧?”
沈西泠倒不愿意早早回到屋里,免得在个静室里闷着心事又多起来,遂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吧,我再坐一会儿。”
顾居寒道了声好,又嘱咐她:“那你也早些回去,晚上风凉,别再闹出病。”
她点点头答应了,也嘱咐他莫忙得太晚耽误了休息,又听他说:“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晚膳在怡楼用得尽够,你也不必再叫人给我送夜宵。”
沈西泠说好,看他走出小亭,嘱咐她身边的婢子照看好她,这才离去。
他走后,沈西泠身边的大丫头连紫和挽朱便双双入了亭,为她披衣奉茶。说起来这两个丫头都跟了她许多年了,自她刚嫁入国公府便由顾居寒亲自送到她身边服侍,与她亲厚。
挽朱给她奉了茶,又笑说:“这池子里的肥鱼过得可真安泰,我要是有下辈子,甘愿到夫人的池子里投胎当条鱼呢。”
沈西泠笑着瞧了她一眼,又听连紫也笑着说她:“你就这点儿出息。”
“我一个当丫头的要什么出息?”挽朱撅了撅嘴,“没出息的人才快活呢,有出息的都容易犯愁。”
沈西泠笑着抿了一口茶,紧了紧连紫为她披上的外衫。连紫瞧出夫人今日心情不好,便给挽朱递了个眼色不许她再聒噪。这一双丫头素日侍奉在沈西泠左右,知她这半个月都茶饭不思,今晨自那击鞠场回来更闷闷不乐,就连今日将军亲自哄了一天也仍是不见效。
连紫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夫人今儿不高兴,是因为那大梁的齐大人今日没来击鞠么?”
沈西泠不置可否,挽朱笑道:“想不到咱们夫人也不能免俗,也跟那些夫人们一般想见那齐大人呢。”
沈西泠听言笑了笑,挑了挑眉,说:“那位大人出身江左第一世家,是如今左右乱世的名臣,传说又生得极俊——怎么,朱儿就不想瞧瞧么?”
她一挑眉,那美丽的面容便显出一丝媚态,眉间的红痣也显得格外风流起来,挽朱看了禁不住脸红,又嗫嚅道:“这样的人,朱儿自然是想瞧瞧的——可他再好又能如何,还能好过咱们将军么?将军也是名门出身、也是左右乱世的名臣、也生得极俊,还待夫人好呢,不比那大梁人强多了?”
她一边说着,连紫一边拉她的袖子,可挽朱这丫头嘴皮子极利索,她没扯几下便倒豆子一般将这么一席话说完了,沈西泠听了露出一个难以描摹的神色,说:“是啊,比他强多了。”
连紫看夫人神情,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于是只轻轻为她揉捏起肩膀,挽朱也乖觉,见状便蹲下身子给夫人捶腿,又说:“其实夫人想瞧那使君一眼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人既然在咱们上京城,那总得出门吧,咱们去打探打探,府宅里的丫头小厮们消息灵通着呢,保准能知道那位使君要去何处,待打听着了,咱们就在路上远远地瞧上一眼,岂不就很圆满?”
连紫闻言又瞪了她一眼,说:“你就撺掇吧,让将军晓得了,便叫人撕了你的嘴。”
挽朱骇了一跳,仔细想想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言行竟是在挑唆夫人私会外男,纵然将军待夫人极好、又哪里能容这么档子事!何况那位使君还是梁国人,在战场上曾让将军吃了许多亏呢!
挽朱连连告罪,却忽而听到沈西泠问:“他的行踪,果真能打探得到么?”
挽朱一愣,愣愣地答:“应、应该是能的。”
“嗯。”沈西泠应了一声,瞧了朱儿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挽朱懵懵懂懂,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便抬头看了连紫一眼,见连紫抿着嘴,只朝她递了个眼色。
默了好半晌,连紫问道:“夫人可听将军说了今晚要宿在何处么?”
沈西泠看着小池中有鱼尾一晃而过,在湖面荡开些许涟漪来,顺口答:“他事忙,今晚宿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