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这些心思都是不足与人道的,此时逢他问,沈西泠只是弯起眼睛轻轻地答:“这次出去途径苏州,听闻那里的湖蟹有盛名,就绕路去买了几只;回来的时候怕蟹死了不新鲜,一路养着的。”
她眨了眨眼,说:“我想着,要拿回来给公子尝尝。”
苏州的湖蟹齐婴并非没有吃过,但他这人在饮食上一向清淡,对这样的至味也不贪嘴,当初其实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只是如今沈西泠一双眼睛亮亮地瞅着他,一副等着他夸奖的神情,他便心头又软了软,眼中笑意更浓,说:“嗯,许久没吃过了,倒有些想念。”
她听言果然开心起来,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神态温和,问:“方才在花厅的时候怎么不一起吃?”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本来是该把蒸蟹一道端上去的,只是她知道那时堂上除了他们,必然还有其他人,而她……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她有半月没见他了。
她想他了。
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她的沉默在此时反而显得更有味道,齐婴从她递过来的那个眼神里看见隐隐约约的微妙情愫,比她小时候更加不可言传了,就像一株金线草一般浅浅地缠绕在他心上,霎时心底里便有种微微异样的感受生发出来,小小的酥麻。
他想,也许今夜青竹往酒里兑的水不够多,他的确有点醉了。
齐婴咳嗽了一声,将心中那些异样的感觉挥散,随后把话岔开,问她道:“这次出去可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三年,沈西泠的生意可算是有大进益。
她是从那个小布庄做起的。
三年前她听取了他的意见,并未立刻动卢掌柜,而是当先着手清除积压的布匹,收拢回一笔不算薄的利润,与此同时发现了新的商机。
原本在布庄负责布匹染色的宋浩堂说来倒是个有见识的人,据说早年曾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关陕一带。关陕通西域,天竺的白叠子最早便从那里传入,宋浩堂曾在那里见过用白叠子织成的外域织物,用以冬日御寒,效果远优于桑麻,又比貂裘轻便实惠。
只是此物从北方传入,适宜种植的土地和天气却在南方,而这几十年南北之间多有战乱,此物流通不畅,至今也未在江左激起什么水花,虽然也有商贩倒卖,却不成气候,更谈不上飞入寻常百姓家。
沈西泠当时便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有两件事颇为难办:一是白叠子的种植如今在江左尚未推广,二是这种织物的工艺如今还并不成熟。
而这事卢掌柜竟恰好帮得上忙。
他经营布庄多年,人脉比沈西泠想象得还要广,恰好认识一位在闽广一带的田庄里种植白叠子的商人,姓田。如今江左罕有人见过白叠子织物,田先生本以为是个商机,没想到却无人问津,几乎全砸在手里,后来正逢卢掌柜牵线,他大喜过望,同意以低于桑麻两成的价钱将一批白叠子卖给沈西泠。
那是沈西泠自己做的第一个决断。
说起来她这人也实在奇怪,明明是那样温柔文静的性子,可是有时做起决定来却异常果断沉静,而且大胆。
她明明知道田先生的白叠子销路不畅,也明明知道此举有很大的风险,可还是将这回通过清理存货好不容易收回的那笔银子尽数花了,此外还从钱庄借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子,将那批白叠子尽数买下,另还同田先生谈了两个条件:其一,白叠子运往建康产生的花销由田先生承担,其二,往后五年他卖给她的白叠子不可溢价。
田先生那时面临着血本无归的窘境,尽管沈西泠提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他也别无选择,经过一番漫长的磋商后还是只能点头答应,双方于是一拍即合。
沈西泠将白叠子织物工艺交给宋浩堂去钻研,他夫人孟莺莺是个经验丰富的绣娘,待瞧过了她丈夫四处搜罗来的白叠子织物后,历时不久就摸索出了专门的织法,做出来的织品细腻漂亮,又甚为轻便,穿在身上很是舒适,而且保暖。
当时正是秋季,但沈西泠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将这批织物放在冬季推出去。
这批织物质地极好,因料子的价钱压得足够低,是以成品也不贵,照理说应当是好卖的,但一个新鲜事物的推广总是耗时甚久,沈西泠于是想起当初齐婴教给她的东西:去思量人心。
她于是故技重施,将当年清理积压布匹的把戏拿出来又耍了一次,将白叠子织物与旧有的桑麻织物一同售卖,把两文一串三文两串七文五串的道理吃了个透,于是当年那批织物一推出去便被抢买一空,供不应求,在建康城中颇引发了一番轰动。
那是沈西泠的第一次成功,而此后三年,她的生意就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她算得精,也看得远。
田先生的白叠子虽以贱价卖给她,但要从闽广一带运来,耗时甚久,途中损耗也不少,沈西泠于是开始在江南一带寻找合适的田庄,预备自己种植白叠子。
她的小布庄越赚越多,渐渐变成了大布庄,随后甚至还开了好几家分号,她却并不贪图享受,将大半的利润分出来用以购置田庄,如今在江淮一带颇成气候,成了一位钱袋鼓鼓的女商贾。
当初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布庄,竟在她手上不足三年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属实是齐婴没有想到的。他原本还觉得小姑娘性情太过文静、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并不适合从商,更是从没指望过她真能把这生意挑起来,没成想她一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几乎就是换了个人,听丁先生说,她处事果断、又有韧性,事必躬亲,甚为谨笃,是块难得的璞玉。
丁先生甚至还说:“公子,方小姐与您很是相像啊。”
她像他?
听得此论,齐婴不禁想起小姑娘幼时柔柔弱弱的那副模样,一时失笑,心中又隐隐感慨血脉的玄妙之处,想她不愧是计相的女儿,纵然从没有人教过她,但她的确有经商的天赋。
而因为她将布庄经营得极好,齐婴便渐渐开始将其他一些生意转交给她。毕竟当年她父亲给予他的产业甚为广泛,甚至还有茶盐二业,她仅仅懂得布庄的生意是远远不够的,她总要多涉猎一些,往后真正接手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次她外出,一来是为收账,二来也是为了大致去盘一盘那些分散在各郡的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口子真的太没本事了,连这么薄的窗户纸都捅不破!讲道理这么薄的水平吹口气儿都能破了!
第84章 微醺(3)
沈西泠听齐婴问及此,想了想,说:“的确有些麻烦之处,但我还能自己料理。”
顿了顿,她又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漂亮的笑来,说:“等我弄不好了,再来找公子帮我。”
又是一句小小的撒娇。
她越长大,反而越比小时候更喜欢撒娇,而且也比小时候更黏他,一旦有一段日子见不着他,等再见时就会格外娇气起来。
齐婴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喜欢她这样——他知道她只在他面前这样,在其他人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
小齐大人总是很清冷的眉目此时变得很柔和,那双凤目扫了小姑娘一眼,随后淡淡地说:“嗯,有事就来找我。”
他虽然这么说了,但其实心里知道她不会轻易来找他。她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依恋他、那么喜欢跟他撒娇,可是当真的碰上为难之事的时候又总是独自支撑,起码这三年,她从未就生意上的难事找过他,即便他主动问起,她也一直说一切都好。
而沈西泠听他这么说了,心中则觉得暖融。
她的确不会一碰到事儿就跑去烦他,但只要他在,她心里就会觉得安稳,好像总觉得有人撑腰似的。
她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这时蒸笼中的团团热气已经散了,两只肥美的蟹挤挨在一起,颜色甚是鲜艳漂亮,沈西泠回过身,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套茶具来,倒上两杯热热的姜茶,递与齐婴一杯,两人才开始一人一只吃起蟹来。
秋日是吃蟹最好的时节,苏州的湖蟹享誉天下,尤其味美。沈西泠蒸的是两只母蟹,最好吃的是蟹黄。
她一边试图揭开蟹壳,一边同齐婴说:“原本我想斟些桂花酒来喝的,总觉得更衬秋日些,但我想着公子今日在本家宴饮,大半已经喝了许多酒,于是就另改成了姜茶,这茶……”
她刚说到一半,眼前便忽而出现一只已经揭好的蟹壳,里面满满的是流油的蟹黄,黄澄澄的。
沈西泠一愣,顺着他捏着蟹壳的修长漂亮的手指抬头看向他,见他正低着头拆蟹腿,口中随意且自然地同她说:“我揭你那只的壳,你吃这个。”
沈西泠抿了抿嘴,一时没有接他手中的壳,他便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问:“怎么?”
她眨了眨眼,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齐婴扫了一眼她使劲儿半天也没打开壳的那只蟹,笑了笑,没再跟她争辩,只是仍将手中那只揭好的壳给她,另看着她手中那只没揭的说:“给我吧。”
那么理所当然。
沈西泠心中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甜蜜之感,也没再矫情推托,“哦”了一声,与他交换。
吃蟹是耗时的事,要吃到雪白的蟹肉,不仅要揭壳,还要将蟹子掰成两半,再来还要一节一节地拆开蟹腿,很是麻烦,而且还得费些力气。
沈西泠本想的是她和齐婴一起吃,花的工夫长些,他们便能多说些话,没成想时间虽然拖得长,但却连累他一直在照顾她。他既担心她被割了手,又觉得她力气小掰不开,于是始终在给她剥蟹,将蟹腿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递给她,他自己都没怎么吃。
沈西泠一面觉得这样很麻烦他,一面又因他如此细致的照顾而感到甜蜜。而且她还很聪明,晓得在他照顾她的时候偷偷更贴近他坐着,只要她一扭头,鼻尖就会碰到他的衣服。
她真的好想靠上去啊。
沈西泠,你可要忍住。
她如此告诫自己,于是又坐直了一些。
只是他衣服上的甘松香清清浅浅,令她没喝酒却有些微醺,月色清润,池塘里的荷花如今过了花期,已有些枯萎,但香气依然宜人,身旁他剥蟹的声音时响时停,正是一个极好的秋夜。
她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这时她听见他说:“过几天可得闲?带你去踏秋。”
沈西泠一听来了精神,又仰起头看他,齐婴见她眼睛亮亮的,觉得她甚是讨人喜欢,若非那时他手上不干净,他一定会忍不住顺一顺她的头发。
他听见小姑娘高高兴兴地答:“真的?——好啊,什么时候?”
她惊喜的模样太过于讨人喜欢,那双漂亮的妙目亮起来的时候总会让一旁看的人心情也越发愉悦,齐婴被她勾起淡淡的笑容,随后放下蟹子想了想,说:“过几天吧,等我休沐。”
也不怪沈西泠惊喜,他的确很少带她一起出门,仔细算起来几乎从没有过,毕竟他始终很忙,后来她也很忙,两个人鲜少有都闲下来的时候。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起了这样的兴致,只是心里头觉得快活,听言掐指算了算日子,见他休沐正是后日,于是越发欢喜,却又听他不冷不热地敲打了她一句:“到时候要查验查验你的骑术。”
沈西泠一听苦了脸。
这些年她虽然花了大半的精力在生意上,但也还在跟着他读书学习。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余的倒也罢了,只是在射御两道上她实在没有天分。但齐婴在此事上却很坚持,一直督促她勤练骑术,其实是看她身子弱,有意让她借此强身健体。
沈西泠虽然明了他的好意,但骑马这事儿她真有些消受不起,练了三年还是没什么长进,一碰上就觉得害怕,勉强能慢慢地骑,一旦马儿撒欢儿,就是小跑起来她也觉得要折寿。
齐婴见她苦了脸,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虽无意放了她,但还是出言宽慰了一句,说:“无妨,到时候我一直陪着你。”
只是齐二公子这样的宽慰却并没在小姑娘这里讨得什么好去,她甚至还腹诽,那才不是陪着我,不过是看着我罢了,还以为我瞧不出么?心中自然因此丝毫不觉得宽慰,仍然脸色不好。
齐婴摇头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又递给她一节蟹腿。
她却已经开始担心过几天要骑马的事,觉得吃不下了,就摇了摇头,说:“不吃了。”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在闹脾气,齐婴觉得有些好笑,也没跟她计较,见她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喂了一整只蟹,估摸她也已经有些饱了,就没逼着她继续吃。
他拿起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又想起一件事,叫了她一声:“文文。”
沈西泠应声偏过头看向他,只是眉头仍蹙着,令他莞尔。
他笑了一下,那种想伸手顺一顺她头发的想法又钻了出来,他克制住没有那么做,只转而说:“明年二月是你的笄礼,今日母亲也同我提到此事,我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想怎么办?”
沈西泠闻言却一愣,口中喃喃:“笄礼……”
齐婴见她眼中并无喜色,反而隐有忧虑之态,以为她是怕这礼办得不妥当,于是开口说:“你不必担心,无论你想怎么办,都依你的意思。”
沈西泠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忧虑之色未散,隐然还有淡淡的伤怀之色,倒让齐婴心中一沉,不知她何故如此。
耳中又听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嗯,好。”
相处日久,他们之间已经十分熟悉,彼此的言语动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尤其齐婴年长沈西泠近十岁,又在官场中历练多年,看她便如一张白纸,她心中任何一点思绪他都能看见,纤毫毕现。
只是他如今虽察觉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可一时却摸不准她这情绪的由来。这三年她变了不少,可能是因为接管了生意的缘故,她比小时候大方开朗了些,也不像以往那样谨小慎微,只是有些性格是生来就有的,譬如她的敏感,即便到了如今,仍然如此。
他一时拿不准,见她神情带着点落寞,心中怜惜之意渐浓,想了想还是温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他一问,她便又仰起脸,侧过身拿那双妙目瞅着他,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
她闷了一会儿,问他:“我能不能不办笄礼?”
齐婴一愣,察觉到她对笄礼的抗拒,感到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半晌都没回答,只又垂下了头,有点闷闷地说:“……就是不想办么。”
这是又娇气又带点任性的话,齐婴失笑,以为小姑娘是在闹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