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贵人们吃酒,重韵味胜于重回味;贵人们用膳,重品味胜于重口味——这便是此道的要领了。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三年,便是再蠢再笨,有些东西也是耳濡目染,她已经懂得了世家高门内的讲究与排场,有时并非独重豪奢,而更讲求一个雅致。
她于是照着风荷苑的规制将怡楼好生布置了一番,大到窗扉桌椅,小到杯盘摆件,她都一一仔细推敲过。她虽然不了解其他建康贵胄们的品味,但齐婴她是了解的,她于是将那些东西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齐婴会不会喜欢,倘若连齐二公子那一关都能过得了,想来……便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吧?
哪成想这不仅是没有大问题,而且甚至是完全没问题。
自打怡楼重新开张,一连两月都是贵客盈门,每日里的食客多得伙计们张罗不尽。且因这些食客大多出身高贵,还几乎都会写诗,每每在怡楼饮酒会友,常常便一人一句诗攒出了个诗集来。那些诗文虽则大多都是口水之作,写得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写的人讲究,落款的时候便要板板正正地记上相聚的时日和地点,于是“怡楼”二字便因此出现在了许许多多文集的尾页,一时成了建康城中远近闻名的风雅之地。
沈西泠没想到平白还能从天下掉下这等好事,那真是又懵又喜,腰包也因此越发鼓了起来。
怡楼统共有三楼,一楼是大堂,三楼是雅间儿,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用帐子和屏风隔着,彼此既不相互搅扰,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即便不是逢年过节,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也很是艰难。
沈西泠因自己便是东家,遂顺手就给自己留了一间,用以不时与人谈生意。她前段日子还很慷慨地告诉齐婴,倘若他要请客做东,大可以也取用她为自己留的这间隔间,只要提前同她打一声招呼即可,至于账也可都算在她头上,当她请客便罢。
彼时齐婴瞧着小姑娘眼中隐隐的志得意满一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啼笑皆非地答了一个“好”字。只是小齐大人官位太高、出身又太显赫,别人请他他都不一定赏脸会去,自然就更不会主动做东了,是以沈西泠沈大老板的竹杠,齐二公子至今还一回都不曾有幸敲过。
不过这间隔间对沈西泠本人而言还是很好用的,这回与杨东相谈,便是约在了这里。
她因是做东的人,自然到得早些,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在她身后伺候,宋浩堂也陪同在侧。
对方亦是守约的,时辰一到便准时而来。
一行三人,都是男子,两个作家仆打扮,为首的那人应就是杨东。
他生得高大孔武,肤色黝黑,似乎经常皱眉,因此眉头有很深的皱纹,气韵显得十分凌厉。他右手的大拇指戴了一枚玉扳指,倒和传闻中一致,听说他痴迷玉器,犹爱这枚玉扳指,随身戴了好多年都不曾摘下过。
双方见过了礼,对方便也落座。
怡楼中的小厮为杨东上了茶,他执杯品了一口,抬头对沈西泠笑道:“杨某一早就听说小姐年纪很轻,只是没想到竟年轻至此,可见后生属实可畏啊。”
沈西泠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随后淡淡一笑,道:“我亦没想到,杨掌事会是如斯慎重之人。”
杨东闻言挑了挑眉,眼睛一转,问:“小姐何出此言?”
沈西泠扫了他一眼,平平静静地道:“今日我请掌事前来是诚心商谈,掌事却请人代为相见,不知是怀疑我心不诚,还是觉得我年少历浅好糊弄?”
三年时光,让沈西泠改变良多。
她仍是柔和文弱的,可在商道上行走三年,总是多了见识,谈吐便愈发稳健。尤其是她与齐婴相处得时日益久,便潜移默化地与那个男子越发相像。他是上位之人,行止间总有种难言的贵气和威严,本是旁人模仿不来的,可久而久之却被她学去了几分,此时扫视对方的那一眼便显得极有力道。
虽不含怒气,却莫名有种矜贵之感,令人不敢逼视。
她这话一出口,水佩、风裳和宋浩堂都颇有些怔愣,不知自家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对面坐着的“杨东”也明显一愣,只是他仍嘴硬,皱着眉头问:“小姐此言何意?”
沈西泠不再看他,口气倏尔淡漠了起来,道:“还请先生转告杨掌事,我是诚心与行会相交,若掌事贵人事忙,今日不见便罢。”
她清清冷冷地说完,对面坐的孔武男子遂变了脸色,低下头沉默了良久,又朝沈西泠抱了抱拳,口中言道:“……劳烦小姐稍等。”
他说完便起身带着两个家仆离开,沈西泠神情不变,仍坐在原位侧首上下打量着她这气派的酒楼,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水佩和风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宋浩堂却看懂了,低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这杨东是假的?”
沈西泠回头看向宋浩堂淡淡一笑,说:“无妨,很快便换成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媳妇儿发财以后总是暗示我敲她竹杠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以及:
去了上京以后文文在那里修了很多跟建康一模一样的东西,望园和怡楼是其中之二可惜她唯一想见的人是无法复制的
第94章 各自(2)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真正的杨掌事到了,方才假扮他的那个孔武男子跟在他身后,原是他的家奴。
真正的杨东并不那样高大,只是中等身量,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甚为儒雅,像个读书人。他一来便和气地向沈西泠致歉,落座后还夸赞她曰:“方小姐如此轻的年纪,眼力竟如此好,实让杨某敬佩。”
沈西泠同他客气了几句,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杨某近些年身体有些不好,已很少出来与人谈生意了,多是我这家奴代劳。他这差事办了有些年头了,鲜少被人看破,不知方小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西泠闻言心下一笑。
依她看,这位杨掌事脸色红润气色甚好,一副保养得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身子有哪一处不爽利,想来这不过是被她看破后的推托之辞罢了。他又说近年已经很少见人,言下之意今日便是给足了她一个小辈面子,望她自己识抬举。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并不少,杨东虽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势、又给了她一句不软不硬的敲打,可却并未让她心中生出什么怯意。毕竟若论上位者的威严,十个杨东攒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齐婴,她天天在他身边,虽然有时候也免不得有些怕他,可除他之外的人已经很少能让她心中波动了。
是以眼下她十分从容,先客气了一句“有劳掌事今日亲见”,后又扫了一眼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笑道:“掌事的扳指好生漂亮。”
她这话一说,意思便很明白了。
传闻中杨东喜玉,拇指上的扳指戴的年数很久,民间素来有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戴久了的玉石色泽总是更加温润。之前那位假扮杨东的家奴虽也戴了一枚玉扳指充数,但那玉的水头不算上佳,更无常年被佩戴的痕迹,是以一眼就被沈西泠看出端倪。
杨东也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愣,继而恢复如常,笑道:“方小姐还懂玉?”
沈西泠当然谈不上有多懂,只是这些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眼力总是有一些的。
她笑了笑,答:“谈不上懂,只是这段日子正预备着要接手一间首饰铺子,提前做了点功课,贻笑大方了。”
杨东点了点头,又上下看了看食客盈门的怡楼,眼中颇有赞赏之色,道:“方小姐生意做得好,不管什么行当都能做得风生水起,委实是有经商的天分。”
沈西泠听言当然要自谦,心中也的确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不过是倚仗着齐婴的指点和照顾,这才一直顺风顺水,真要说她自己的话,顶多也就是勤勉可以夸口。
杨东却说:“小姐不必过谦,杨东在商道之上行走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小姐确然是有天赋的——家中可有长辈经商?”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天分,但沈家……的确长于钱帛经营。
她虽然与那个传闻中的家族并无什么实际的干系,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终归有他们的血脉。听闻沈氏极盛之时家财巨亿,论财富甚至比齐氏还要更胜一筹,她的父亲更曾位居当朝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
区区一姓,却富可敌国。
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夜之间大厦倾覆,连一丝尘土都没能留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场梦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杨东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些许探究之色。
她心中乍然一凛,忽而明白过来:这位杨掌事原是在探她的底。
恐怕他对她的家族她的长辈都并不感兴趣,真正想问的是她背后是否有所倚仗。他是行会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齐婴此前对她的袒护,但他兴许拿不准她和齐婴之间的关系,也拿不准这样的关系有多牢靠。
他今日之所以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给她面子,而是忌惮她背后的人。
沈西泠心中既明,心里便隐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非不喜欢被齐婴照顾,只是……她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着他,不为别的,她只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好所有事了。
她希望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这些曲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自己知道便好了,此时面对杨东的发问,她仅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揭过,随后便牵引着话头同杨东说起了正事。
这正事应有两桩:一是冯掌柜布庄被砸一事须得有个交代,二是行会强令沈西泠提价一事最终也得有个着落,两方总得统出一个意思来,才能和气生财。
只是冯掌柜的铺子给人打砸了,虽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行会的腌臜手笔,可若此时在台面上挑明了讲,那便是撕破了脸面,第二桩事直接没的谈了。
沈西泠并非较劲的人,也并非吃不得暗亏,冯掌柜的公道她此时可以不必当面锣对面鼓地讨,事后却可以用别的法子另作弥补,眼下重要的是提价之事。
杨东一面品着怡楼的香茗,一面语重心长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提价之事,行会实在有行会的为难之处。”
他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继续缓缓地说:“行会之为行会,总要在各家之间寻一个平衡。方小姐这厢赚得盆满钵满,其余的掌柜却被挤兑得吃不上饭,自然要来找到行会头上。这提价之事,并非行会一家之言,实在是建康城里做织造生意的一致的想法。”
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沈西泠的眼神显得颇为温和,又说:“此事在方小姐看来自然是觉得委屈的,但正所谓怀璧其罪,有时候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杨某亦想相帮,但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顿一顿,又掀起眼皮看了沈西泠一眼,露出退让之色,说:“自然了,若小姐想请那位帮忙,于他而言,这些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必到时不单是行会,就是任何一个布庄的掌柜也都不敢再多言了,一切都凭小姐调度。”
一句句一层层,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
先是以众议之名把行会摘了个干净,继而抬出所谓怀璧之罪,最后一句更是隐晦地点出了齐婴来,言下之意只要沈西泠不答应抬价,那就是有所凭借、仗势欺人。
明明是行会打砸冯掌柜的布庄在前,如今到了这位掌事嘴里却成了沈西泠先仗势欺人,如此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让一向好脾气的宋浩堂都有些动了怒,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反驳,却被沈西泠暗暗压住。
公子早就教过她,越是心中不平之时越要看起来云淡风轻,外露的喜怒只会增加对手的胜算,时刻保持冷静才能找到翻盘的转机。
他的话不会有错。
沈西泠轻抿了一口茶,眼睑微微垂下,等再抬起那双妙目的时候,眼中已经平静无波。
她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缓,道:“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与诸位掌柜都是同行,亦无意砸人饭碗,只是匹夫怀璧也不能引颈就戮,凡事还应有商有量,最是皆大欢喜。”
杨东见她小小年纪却处变不惊,眼中也颇有些赞赏,闻言问:“不知方小姐想如何有商有量?”
沈西泠将茶盏轻轻放到桌案上,答:“各位掌柜要与我同价,并非只有我提价一条路可走,只要大家都削价,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东眉头一皱,问:“这是何意?”
沈西泠神色平静,继续说:“其余布庄之所以价高,无非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价钱合适的田庄取得白叠子,恰巧我手上尚有不少盈余,可贱价卖给各位掌柜。冯掌柜等人与我做买卖,要让我二分利,但初回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若其余掌柜愿削价,我愿再让一分利,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杨东一听,眼色微微转深。
这小姑娘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两全其美,再让一分利,话说得好听。虽则照她说的这么做确乎能解眼下局面的僵持,但终归还是她得利最多。她虽让了利,同时却也借了其他布庄的买卖渠道,建康的布庄何止成百上千?积少成多,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笔重利。
她算得精。
杨东心中正盘算,又听沈西泠温温柔柔地道:“此事我有意通过行会来办,但若掌事事忙、不方便,由我自己去同各位掌柜接洽也不是不行——在商言商,大家都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这话听着绵软,实则是很硬的。
沈西泠让一分利的条件对于其他小布庄而言必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行会很可能从中作梗,要么会瞒着这个消息不告诉他们,要么又会故技重施动用手段阻拦他们与她合作。
沈西泠那句“在商言商”是在暗示杨东莫要使出生意场以外的手段,而杨东对她这句话不可能不在意:毕竟沈西泠如果真要搬出她身后的那座靠山,他连申说还嘴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他背后的傅老太爷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杨东沉默良久,又对沈西泠露出那种儒雅的笑,像是对她的提议颇为感兴趣,随后又说:“方小姐的意思杨某已经明白了,只是此事牵涉深广,需要从长计议,不知方小姐可否等我一段时日再行答复?”
此事自然还需磨合,着急不得,沈西泠闻言点了点头,答:“有劳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沈老板打官腔也挺像样,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下更有对手戏~
第95章 各自(3)
与杨东相谈之后,他那边便久久没有答复。
沈西泠知道这是一场有关耐性的较量,这次她已经当了先坐下讲和的人,倘若下一步又是她急于催促,那便显得急迫和软弱,而这往往会引来更不利的局面,行会很可能会借势相逼,届时她三年来在织造行当所有的累积都会毁于一旦。
她必须咬牙扛过去。
她和行会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博弈:她持续在私底下同其他布庄的掌柜接触,而行会则持续给投靠沈西泠的布庄施压,双方都陷入焦灼。
这事儿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耗出结果,只是沈西泠虽早有预计,但一个月过去还是压力颇大。
她本不想表露出来让齐婴担心,但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即便她一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很快就被他发现异样。
有一回晚膳后两人在园子里散步,他便问她:“最近你生意上遇到了为难之处?”
沈西泠听言一愣,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想了想,问:“……公子找人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