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 第18章

作者:尾鱼 标签: 三教九流 现代言情

  聂小姐上个月去了陕南采风,可能是受了凉,回来之后,一直感冒咳嗽,卢姐每晚都给她熬银耳羹,清嗓子,也润肺。

  外头正下着雨,下得还不小,好在屋子外头都有雨檐,围着院子匝了一周,雨檐遮挡的地方修成步廊,去哪屋都淋不着,卢姐顺着檐下的步廊走到正房前头,推门进去。

  一楼是客厅,没开灯,不过不影响视物,因为二楼的光透下来,给厅左那道螺旋的楼梯洒上了幽微的亮。

  卢姐顺着楼梯往上走,这个聂小姐,是做雕塑的,各种类型都涉及一点,但主中国传统泥塑,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兼起居室。

  一上二楼,灯光就亮了许多,这里做成通透的大开间,无遮无挡,两张极大的台子,一张是工作台,放斧头、锯子、锤子、铁丝、龙骨木架、塑刀等林林总总,外行看了,会以为是木匠的作业台;另一张是雕塑转台,中间有个转盘,雕塑搁上去,三百六十度旋转,省得人围着塑像修容时绕来绕去地费力。

  除此之外,屋子各处,高高低低,都摆着雕塑,有成品,有进入阴干期的,也有她做到一半忽然不满意、暂时搁置的——她会拿透明大塑料膜把泥塑包罩起来,定期喷水以保持可塑性,以待将来某一日,突然又有了想法、续上再来。

  ……

  聂九罗没有在忙,正安静翻看一本影集,她已经换上了入睡前的珠光银丝缎睡袍,坐姿很惬意。

  卢姐把托盘放在一边,朝影集上瞥了一眼。这是老影集、老照片,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了,上头两个人却是年轻而生动的。

  聂九罗看的这张是婚纱照。

  卢姐立时就从面容眉目间扑捉到了他们和聂九罗的关系:“呦,这是你父母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把照片侧向卢姐:“跟我长得像吗?”

  卢姐连连点头:“像,你也会长,父母好处都占到了。”

  聂九罗笑,还伸手摸了摸脸:“是吗?”

  家政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是多做事少开口,尤其别打听雇主的私生活,再加上聂九罗还总外出采风,是以卢姐在这干了不短时间了,对她的家庭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不过,也是时候能拉拉家常了,而且,看聂九罗言笑晏晏的,对这话题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们……不跟你住一道啊?”

  聂九罗说:“我妈很久之前出意外死了。我爸太伤心,走不出来,跳楼了。”

  卢姐猝不及防,脑子一时卡壳,说了句:“好男人啊。”

  话一出口,恨不得自抽两个耳刮子:人家爸妈这么惨,她夸“好男人”?

  她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看电视里,男的死了,一般随着殉情的都是女的,反过来的少——你爸……是个讲感情的人啊。”

  聂九罗看向照片,话说得不咸不淡:“好男人……可能是吧,好父亲就未必了,跳楼的时候,大概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养了。”

  卢姐尴尬到无以复加:这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聂九罗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抬头向着她一笑:“没事,我不忌讳这个,对我爸也没意见,发个感慨而已。”

  她是不忌讳,但卢姐看来,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了,她讪讪地又搭了两句话,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第18章 ②

  聂九罗合上影集,端了羹碗走到半开的窗边。

  雨下得正急,院落中央,一蓬巨大的黑影在雨里左摇右摆,那是一棵三米来高的桂花树。

  聂九罗有点担心,金秋桂子香,前两天卢姐还说等挂花了,就要张罗着收集花瓣、做桂糖桂酱,现下这风大雨急的,可别把她的一树花都给糟蹋了。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振响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

  聂九罗听到了,没去管它,悠悠闲闲喝完了银耳羹之后,才过去翻看。

  阅后即焚,居然是“那头”发的。

  事情不是都了结了吗,怎么又找上她了?聂九罗皱眉,顿了几秒才点开信息。

  ——紧急,电联。

  聂九罗一怔,回想起来,她还从未在“那头”的信息里,看到过“紧急”这种字眼。

  她回了个“好”。

  这是双方商定的规矩:再十万火急,也不能直接联系,得等对方同意。

  电话是蒋百川打来的,语气凝重,开门见山:“聂二,炎拓跑了。”

  ***

  “炎拓”这个名字,聂九罗听来几乎有些陌生了。

  好在她很快想起了这个人,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立刻想到“炎拓跑了”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一口恶气直上心头,真想挤进电话听筒、顺着话线去到那一边,打爆对方的狗头。

  猪队友、废物,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真是倒了血霉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跑的?”

  ***

  蒋百川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

  说是这两周多以来,除了把人关着,余事毫无进展,大家多少有些着急。

  前两天,忽然有了新情况,一则寻人启事在安开市的非官方渠道纷传,有人悬赏寻找炎拓——留守在板牙的“保洁人员”动了心,想尝试着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蒋百川自责:“这也怪我考虑不到位,板牙现在没有能担事的人。大头他们经验不老到,估计是接触的时候,被对方看出蹊跷来了,人家反过来跟踪他,找到了板牙。”

  人分三六九等,智分高下低劣,这种事,也没法去怪谁:他就是笨,就是不机灵,你能怎么着?

  “是只跑了炎拓,还是都没了?”

  蒋百川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一端端一锅,哪有只救一个的啊。”

  “然后呢,有什么损失?有伤亡吗?”

  蒋百川迟疑了一下:“猪场被烧了,事发是在半夜,子午交,华嫂子给孙周送饭,正好撞上,重度烧伤。目前还没咽气,不过……情况不乐观。”

  猪场是板牙私设的监狱,也叫“枭窝”,设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是养猪场,紧挨屠宰房。这么设置有两个好处:一是猪圈脏污,普通人都会绕着走;二是一旦有异动异响,被人听去了也以为是在杀猪,便于掩人耳目。

  至于“子午交”,那是地枭吃饭的点:地枭一天吃两顿,子午相交时分,正午和子夜。

  “其它人还好,大半夜的都在睡觉,住得分散、离猪场又远,避过去了。另外就是马憨子,看到有车进村,上去盘问,被揪住脑袋撞晕过去,轻度脑震荡。”

  聂九罗一直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了句:“他本来脑子就不好。”

  蒋百川感叹:“是啊,这一撞,更傻了……华嫂子现在由她远房亲戚照顾着,咱们的人,尤其是炎拓见过的,我要求他们直接‘消失’最少半年,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怎么查,查到板牙也就断了。”

  聂九罗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好消失的。”

  什么华嫂子、大头,都不是真名,也都不是板牙本地住户,万人如海,一头扎进去,只要不露面,可不就是“消失”了吗。

  蒋百川尴尬:“聂二,你看,你要不要躲一躲?”

  聂九罗反问他:“我怎么躲?我是普通人,有名有姓,有产有业,躲到哪去?”

  蒋百川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安排。”

  “就算你们完美安排我躲起来了,躲多久?我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蒋百川沉默半晌:“或者,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暗中关照你?”

  聂九罗哼了一声,鼻息带轻蔑:她是真不觉得蒋百川安排的人能关照她,真出了事,谁关照谁还不一定呢。

  蒋百川连着遭她抢白,无可奈何:“你当时,真是不该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还是她的错了?

  聂九罗越是有气,语气越柔和:“我说了,我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名字,有什么好藏的?再说了,我当时也想不到,人送到你们手上了、还能飞了啊。”

  蒋百川面上无光,讷讷说了句:“那……你什么想法?炎拓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头。看起来,是恨上你了。”

  聂九罗冷笑:“那当然,难不成出了这事,他还爱上我了?”

  那一头,蒋百川再度沉默。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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